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語調悠然,仿佛隻是随口一提:“說起來——哈德裡安伯爵已經抵達首都。”
她的聲音不高,卻恰到好處地落入了周圍人耳中。有人微微擡頭,有人若有所思地交換目光,而更多的人則保持沉默,靜待她接下來的話語。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指尖輕輕摩挲着杯壁,緩緩晃動着酒杯,語調輕緩,如同随意的感慨:“看來陛下對南方的寬容,果然比我們想象得更遠大。”
她的話音落下,廳堂内的氣氛微妙地變化了幾分。衆人停止交談,有人端起酒杯掩飾神情,有人低聲交換眼神,目光中流露出審慎的意味。
哈德裡安的回歸,在首都引發了不同的解讀。作為南方叛亂的象征性人物,他重返王宮的舉動早已超越了個人恩赦的範疇,而是帶有更深遠的政治含義。這一事件無疑反映了國王在南方政策上的立場,使得在場衆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其中所傳遞的信号。
片刻後,一人放下酒杯,目光微微眯起,語調随意,卻拉長了尾音:“王國的背叛者,如今竟然出現在王宮?”他輕輕晃動杯中的酒液,似乎帶着幾分意味不明的感慨:“寬容,确實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美德。”
另一人晃着酒杯語氣平穩,卻帶了一絲試探:“陛下不僅赦免了他,甚至還讓他來到首都?莫非這是在傳遞某種……信号?”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一笑,舉杯輕晃,目光從在場衆人身上輕輕掠過,仿佛隻是随意回應道:“或許,這正是維爾蒙特侯爵所提及的‘秩序的延續’?”她語調從容,指尖在杯壁上輕輕點了點,随即目光微微一轉,似是随意地看向維爾蒙特侯爵:“寬容,是秩序的一部分嗎?”
維爾蒙特侯爵神色不變,仿佛早已預料到這個問題。他輕輕敲了敲桌面,沉思片刻後緩緩道:“秩序的延續,不僅僅是對過去的認可,也是對未來的布局。”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哈德裡安伯爵的回歸,不是王室的示弱,而是秩序的鞏固。”
他的言語巧妙地将問題從個人恩赦引向了更宏觀的國家穩定,使得衆人一時難以反駁。而就在衆人思索時,拉克蘭的聲音響起:“寬容并不代表遺忘。”
他的語調不高,卻壓過了場内細碎的議論聲,使衆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拉克蘭環視四周,目光沉穩而克制,既不咄咄逼人,也不留任何退讓的餘地。
“國王的決定——”他說到“國王”二字時,語調微微放緩,以示莊重:“絕非軟弱的象征,也非偏袒。南方已經是阿爾瑟王國的一部分長達三百年之久。從那時起,直至十年戰争,南部始終為王國貢獻良多,盡顯高貴之義。哈德裡安伯爵的過往功績亦可為證。然而,輕率與誤解導緻了那場緻使我們同胞離心的不幸。如今國王對南部的寬仁并非軟弱,而是公義的體現。歸根結底,我們皆為阿爾瑟人,應當以國家的共同福祉為指引。”
他頓了頓,聲音沉穩而有力:“秩序的目的并非懲罰,而是穩定。”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衆人,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而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也有責任維護這份穩定。”
維爾蒙特侯爵微微颔首,以簡練的話語總結道:“我們既不能被過去束縛,也不能讓寬容變成放縱。國王的決定,既是秩序的延續,也是未來的基石。”
他的話既為國王的決策提供了正當性,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衆人的不安情緒。格裡莫爾伯爵夫人聽後,嘴角的笑意微微收斂,目光微妙地掠過在座的來客。她很清楚,維爾蒙特與拉克蘭的回應已經穩住了局勢,若是繼續追問,反倒顯得意圖過于明顯。
她輕笑着舉起酒杯,換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态,語氣輕盈而恰到好處:“看來,今晚的讨論實在是精彩萬分。”
她緩緩晃動着杯中的酒液,微微一歎,仿佛這場圍繞公義與王權的辯論不過是一場風雅的消遣:“無論如何,公義、秩序與權力,終究是千百年來最難以衡量的課題。”她稍作停頓,似乎是讓衆人消化方才的言辭,随後語調一轉,帶了幾分悠然:“但現在,我們或許該關注些更輕松的娛樂,好讓這場深刻讨論之後的夜晚更加愉悅。”
話音落下,樂師們輕輕調弦,悠揚的旋律緩緩流淌而出,如同夜色中的微風,将此前潛藏的暗流悄然沖散。大廳内的交談聲逐漸消退,貴族們或認真聆聽,或輕輕搖晃着酒杯。燭火映照在他們的面龐上,投射出或沉思、或平靜、或隐晦不明的神色,在金色的光影間緩緩流轉。
烏爾提克悄然走到樂隊旁,俯身對指揮者低語了幾句。指揮者微微颔首,随即轉身對樂師們交代了幾句,調整了樂曲的順序。然後,他走到台前,向在座的賓客優雅地鞠了一躬,朗聲宣布:“女士們,先生們,烏爾提克閣下方才拍得一首歌曲,希望能與諸位共賞。”
豎琴的琴弦在樂師指尖輕輕撥動,旋律如水波般層層蕩開。歌聲随之響起,那是一首古語歌謠,歌頌維瑟雷爾親王的英勇功績與阿爾瑟的榮光。歌詞在悠揚的旋律中鋪展,回溯那位親王率軍遠征的輝煌歲月,頌揚他對王國的忠誠與榮耀。歌聲婉轉,既未緊貼當下的争論,又巧妙地将大廳内的氣氛引向合适的方向,緩和了原本隐隐透着對峙的空氣。
樂曲終了,片刻的靜默後,維爾蒙特侯爵站了起來。他舉起酒杯,聲音平穩有力:“——願阿爾瑟的光榮與榮譽長存!也願陛下健康!”
話音落下,衆人紛紛舉杯響應:“——為阿爾瑟的榮耀!為陛下的健康!”
拉克蘭端起酒杯跟上:“——國王萬歲!”
“——國王萬歲!”
這一句祝詞在大廳中回蕩,酒杯相碰,清脆的聲響融入燭火微晃的光影裡。琥珀色的酒液輕輕晃動,折射出在場衆人的神色——舉杯相慶的瞬間,看似和諧,卻掩不住其中潛藏的微妙分歧。有人神情堅定,目光沉穩,透着忠誠;有人在舉杯時略作停頓,眼神閃爍,似在思量;而少數人,則在酒杯掩映下,神色冷淡,目光深沉。宴會的熱鬧仍在繼續,歡慶的氣氛流轉不息,然而這片刻的平靜之下,尚未散去的暗流依舊悄然湧動。
随着最後一杯酒被飲盡,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優雅地起身,微笑着向在座賓客舉手示意。她的姿态從容大方,聲音溫和而清晰,在廳堂中回蕩:“諸位,衷心感謝各位的慷慨解囊與支持。能與諸位共度這樣一個意義非凡的夜晚,是我的榮幸。”
掌聲響起,交談聲在燭光搖曳間漸次流動,酒杯相碰的脆響交錯回蕩,透着微醺的餘韻。紅酒與香料的氣息彌漫在溫暖的廳堂,賓客們陸續起身,衣袂輕曳,華麗的長裙與繡金的外袍在光影間浮動。門口的侍從忙碌地為客人披上鬥篷,恭敬地扶他們登上馬車。前庭燈火映照,車輪碾過濕潤的石闆,馬蹄聲悠然綿長,伴随着這場夜宴的尾聲,漸漸隐沒于夜色之中。
……
拉克蘭走出公館,夜風拂過前庭,帶走廳堂内殘留的暖意,空氣中彌漫着夜露的微涼。他站在台階上,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驅散酒精的餘韻。遠處的街燈在風中輕晃,映照着前庭靜谧而沉穩的輪廓。侍從已等候在旁,恭敬地詢問是否需要備車送他回去。他擡手示意不必,語氣平靜:“我自己走。”
侍從聞言,微微颔首,退至一旁。拉克蘭沿着運河緩步前行,靴底輕踏濕潤的石闆,步伐沉穩無聲。夜晚的寂靜總能讓他梳理思緒,回味方才沙龍上的言辭交鋒,也讓許多潛藏在餘音中的暗示逐漸清晰。
然而,才走出幾步,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公館側門半掩,門後的燈光在夜色中投下朦胧的剪影,勾勒出一抹隐約可辨的輪廓。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立于門邊,部分身形隐沒在陰影中,姿态從容,正與一名外國使臣低聲交談。她手中的羽扇緩緩搖動,神情如常,言語間似乎不過是些寒暄客套。然而有種直覺告訴他,這場交談似乎不止表面那麼簡單。
他不動聲色地放緩步伐,悄然靠近,試圖聽清交談内容。夜風掠過庭院,帶走低語的隻言片語,他微微側耳,正欲再進一步,腳下的碎石卻在無意間發出一聲細微的響動。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的動作頓了頓,目光輕輕一偏,朝着陰影處投去一瞥。
拉克蘭的第一反應是後退,然而剛退了半步,一隻手便從後方迅速探出,猛地攫住了他的手臂,不由分說地将他往旁邊一拽。他被驟然帶離原地,踉跄一步,下一瞬已被拉入陰影之中,跌入一片高牆投下的暗色裡,身後是冰冷堅硬的石牆,腳下是冬青叢葉脆響的輕微摩擦。
他的身體本能地緊繃起來,幾乎要立刻反擊,但下一秒,對方用肩膀穩穩抵住了他,牢牢限制住他的動作。那人的力量不算粗暴,卻帶着極強的掌控力,令他難以輕易掙脫。
“别亂動。”低啞的聲音在耳側響起,語調平穩,透着一絲漫不經心:“等他們過去。”
拉克蘭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視線順着陰影的縫隙投向外側。果然,幾名佩劍的護衛正從側門快步走出,目光迅速掃過運河邊的街道,顯然是在搜尋剛才的響動來源。他的目光微沉,手臂微微繃緊——若非剛才被及時拽開,此刻恐怕已經被發現——他并不擔心這些護衛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真正棘手的是若因此引起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的警覺,事情就會複雜得多。
他微微皺眉,收回視線,擡眼看向身旁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他沒有貿然動作,而是用眼神示意對方松手。那隻壓制着他的手随即松開。随即,那人後退半步,順勢倚靠在牆邊,雙臂交疊在胸前,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漫不經心地打量着他。
拉克蘭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對方。他壓低聲音,語氣充滿戒備:“……您是哪位?”
“‘你是誰’。我不介意。” 對方笑了一下,語氣漫不經心:“——不是跟您說過嗎?”
拉克蘭的目光微微一凝,眸色沉冷,細細打量着眼前的人。對方神情慵懶,毫無避諱地迎上他的視線。拉克蘭的目光停在那雙明亮的棕色眼睛上,記憶霎時浮現——夜晚倉庫區的那場交手,那個自稱“阿瑪萊達大公爵”的“匪徒”——而現在,那個正被他們滿城搜捕的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面前,帶着幾分戲谑地打量着他。
男人微微揚眉,忽然輕笑了一聲:“看不出來,您還是位哲學家。”——話裡透着幾分揶揄,顯然是在指他在宴會上的發言——說話間,對方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一圈,微微偏了偏頭,話裡帶着幾分随性的調侃:“不過,不得不承認,還是軍裝最襯您。”
拉克蘭的眉頭一皺,他不确定對方這句話是單純的玩笑,還是隐藏着别的意味。然而還未等他開口,男人已經向後退了一步:“——下次可别再不小心了,隊長。”
話音剛落,他便順勢隐入夜色之中,身影迅速消失在街巷的陰影裡。拉克蘭眯起眼,腳步微微一動,想要追上去,卻終究站在原地未動。他站在夜風中,視線追随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直到耳邊隻剩下運河流水的低語,涼意透過夜色,一點點沁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