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恩醫生。”羅維爾複述了一遍,神色微微放松:“我記得他。他是位值得敬重的人。”
“他一直挂心您的狀況。”萊溫頓了頓,繼續道:“若您願意,他希望能再為您診察。”
羅維爾沉默片刻,随後略微颔首:“無妨。我應當感謝他上次的照料。”
風拂過湖面,水汽微涼,沉默再次彌漫在兩人之間。萊溫站在原地,目光未曾移開,順着羅維爾側臉的線條緩緩向下,落在他搭在石欄上的手指上。那雙手骨節修長,卻隐隐透着一絲虛浮的青白。
停頓片刻,萊溫看着他的側臉,字句斟酌得極為謹慎:“最近……您是否有一些舊識的消息?”
羅維爾微微側過臉,目光沉靜,湖水的倒影映入他眼底,榛綠色的眸色愈發幽深。他神色平淡地注視着萊溫,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笑意之下摻雜着隐約的諷意。
“貝爾圖中校,”他的語調緩慢而從容:“您是在問我是否在與舊部聯絡?”
他微微挑眉,似笑非笑,語調輕淡而意味深長:“我每天都在您的視線之内,難道您真的不知道,誰聯系過我,或者——我聯系過誰?”
萊溫的手指輕輕收緊。
片刻的沉默像是被那句話割裂,湖水在晨光下泛着波光,微風吹動水面,折射出的倒影緩緩晃動,浮雲被水波切割成破碎的形狀,如同被撕開的畫卷,拼湊不回完整的輪廓。
他的确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羅維爾——以“監視”之名,亦或是更隐秘、更私人的某種執着。對此他無法說出任何反駁的話,隻能沉默地站在那片倒映着破碎光影的湖水之前,仿佛這沉默本身,就是某種無聲的回答——羅維爾并不信任他,對此他心知肚明。對方也有足夠充分的理由。至于那些沒有說出來的部分,隻會讓理由更加充分。
風靜了片刻,又輕輕吹過。
羅維爾移開視線,緩緩邁步,朝湖畔更近的位置走去。他沒有再看萊溫,而是低下眼睛,凝視着浮雲倒映的水面。微風掀起湖水的漣漪,倒影晃動、拉長、交錯,最終在水波的推移下緩緩分開。
萊溫站在他身後,凝視着湖面的倒影。
那是兩個人的身影。
光影交錯間,倒影被湖水緩緩推移,一瞬間模糊了界限,又在下一個瞬間被拉開,浮雲遊移,晨光沉靜。
誰也沒有再開口。
最終,羅維爾收回視線,邁步向前。萊溫沉默地跟上,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湖畔的小徑,走入晨光尚淺的花園。白石小徑在他們腳下延展,晨霧仍未散盡,樹影在微光中斑駁交錯,映在平整的草坪上。周圍的一切都透着井然有序的靜谧,時間在這片園林中被刻意放緩,沉默得近乎不真實。
萊溫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前方羅維爾的背影上,思緒卻未停留在眼前的現實。他的步伐仍然穩定,然而那些零散的細節卻不受控地浮現——戰地上的嗆人硝煙,曠野間破碎的旗幟,泥濘不堪的陣地,以及那道被火光映照出的身影。
時間的縫隙被這些記憶撕開,過去透入現實,如同陳年的墨漬,雖已淡去,卻不會真正消失。
艾雷斯二世三年,黃岩要塞
炮火在夜幕下轟然炸裂,照亮了黃岩要塞的輪廓,映得城牆上的裂痕深邃如傷口。硝煙彌漫在空氣中,泥土與血腥混雜着焦灼的氣息,宛如夜色之下一場緩慢燃燒的烈焰。要塞曾有戰術法師加固,盡管多年的風雨已令那些符文暗淡難辨,但殘存的魔力依舊隐匿在石磚深處,每當爆炸震動城牆,便有微弱的光迹沿着裂縫閃爍,如同垂死的餘燼,徒留最後的影像。
索松兵團集結在破碎的外牆前,旌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遠處的戰鼓低沉起伏,仿佛與大地同頻共振。十五歲的萊溫站在先鋒隊列中,指節緊攥着火帽槍,槍托冰冷,靴底陷入泥濘之中,寒意沿着衣料滲透進骨髓。他能聽見呼吸聲,自己和身旁戰友的,都略顯急促。他從未經曆真正的攻城戰,而黃岩要塞,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鐵壁。
羅維爾站在最前方。
夜色沉沉,他的披風在風中翻卷,軍服上的徽章映着火光微微閃爍。炮火照亮了他的側臉,光影間,那雙榛綠色的眼眸冷靜而沉着。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的突擊至關重要,而身為指揮官的他站到了最前線。
信号彈騰空而起,光點短暫燃燒,随即湮滅。
沖鋒的号角響徹夜空,萊溫的心跳仿佛停頓了一瞬,随即,他随着隊列沖了出去。靴底濺起泥水,槍聲與喊殺聲交錯,箭矢劃破空氣,火光在城牆上炸裂,整個世界在刹那間化作混亂的旋律。他奮力向前,跨過坍塌的石磚,呼喊被風齧碎在耳邊。他看見了前方的軍旗,他看見了羅維爾。
在守軍的炮火間隙,羅維爾迅速穿過硝煙彌漫的戰場,指揮前鋒部隊向敵軍的指揮陣地突進。那是一座半塌的堡壘,周圍殘留着戰術法術燃燒後的焦痕,空氣中仍彌漫着魔力散逸後的沉悶氣息。盡管戰局已傾斜,堡壘内的守軍依舊緊守陣地拒絕投降。他們的彈藥和法術儲備即将耗盡,但沒有絲毫退縮的迹象。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一旦魔力耗竭,就用刺刀與拳頭迎戰,在這座堡壘裡拖着盡可能多的敵人陪葬。
下一刻,他的目光微微一滞。
在呼嘯的風中,在震耳欲聾的戰場喧嚣裡,他聽見有人用諾斯特語高聲喊道:“——我是哈德裡安,阿爾瑟王國的少将!投降!”
萊溫在沖鋒的間隙捕捉到了這一刻,目光穿過翻騰的塵埃與火光,看見羅維爾站在敵方防線不遠處,手握佩劍,高聲向敵軍喊話。他當時尚未完全掌握諾斯特語,但依靠零碎的詞彙仍能猜出大意。羅維爾要求他們投降,并以自己的名譽承諾戰場榮譽條款(Honours of War)。
短暫的騷動後,沉重的寂靜在戰火間彌漫。随後,守軍的将軍出現在堡壘頂,兩人交談片刻後,羅維爾舉手示意,己方的炮火随即停息,與此同時,敵将也下令停止射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每一秒都顯得異常緩慢。最終,那位諾斯特将軍踏出廢墟般的堡壘,羅維爾走過去,以軍禮向對方緻敬。火光逐漸熄滅,硝煙在夜色中散去,堡壘四周的諾斯特士兵陸續走出廢墟,集結于中庭。
萊溫的目光掠過那些士兵的臉龐,他們的神色各異——有人憤怒不甘,有人沉默以對,更多的是疲憊卻平靜的神情,像是終于從某種無盡的壓力中解脫。軍醫迅速進入戰場,将雙方的傷員從廢墟與硝煙間擡出,三周的圍攻至此落下帷幕。
當晨曦穿透戰場的硝煙,破曉的光輝映照着滿目瘡痍的城池,諾斯特軍整列于要塞的中庭。他們按照戰場榮譽條款,被允許在步出要塞時揚起軍旗,敲響戰鼓,以維護戰敗者的最後尊嚴。隊伍穿過破碎的城門,鼓聲沉穩而悠長,旌旗在晨風中微微飄動。索松兵團的士兵列隊站在道路兩側,當諾斯特軍經過時,他們端起槍以示尊敬。來到城外後,諾斯特人會按秩序交出武器正式成為戰俘。但不是帶着屈辱,而是帶着戰士應有的榮譽。
萊溫站在隊列的最末端,目光始終沒有移開。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隻是靜靜地注視着站在隊列前方的羅維爾,他的神色無比沉靜,手搭在佩劍上,袖口的徽章在晨光中微微閃爍。當那位諾斯特将軍走過時,羅維爾向他鄭重地行了一個軍禮,随即所有軍官跟随他的動作,整齊地舉起右手,向戰敗者緻以最後的敬意。
那一天,十五歲的萊溫站在泥濘的戰場上,望着那群整齊列隊的戰俘,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在那一瞬間,他第一次對軍人的身份有了模糊的理解。
不僅僅是勝負,不僅僅是殺戮,也不僅僅是統治者的意志。它可以是别的東西,可以更深邃,更沉重——甚至帶着某種無法言喻的神聖。
風中,軍旗飄揚,硝煙散去。
在這一天之前,萊溫從未想過自己會選擇一條與家族期望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的家族在諾瓦卡利斯世代經營一間語法學校,自慈母之手行會創立以來就積極支持,也有不少親屬加入行會成為終身成員。十年戰争結束後,他本應順理成章地返回家鄉,繼承家族的期望,進入學院或加入行會,延續家族世代以來的傳統,就像他加入仁心會的妹妹。但是他選擇繼續留在軍隊。毫不意外的,這個決定在家中引起了激烈反響。
“軍旅生涯意味着什麼?榮耀?虛榮?抑或僅僅是以暴制暴?”他的父親坐在壁爐前,語氣一如既往地穩重,話語卻冷如刀鋒:“如果你還未學會思考戰争真正的代價,你不該繼續待在裡面。”
他的回答很幹脆:“我不是為了榮譽或者虛榮而參軍的,父親。”
爐火映在房間的木質牆壁上,投下起伏的光影。父親歎了口氣,換了個方向問道:“《德性論》的第一句是什麼?”
他愣了一下,随即幾乎是本能地回答:“一切技藝和一切研究,一切行動和抉擇,似乎都以某種善為目标。因此可以斷言,善乃是一切事物所追求的目标。”
“追求善的三種生活是什麼?”
萊溫沒有停頓,聲音平穩:“享樂的生活以感官愉悅為目标,追求物質享受,但這種善短暫而低級,更接近動物性的滿足;政治的生活以榮譽和名望為動機,通過權力來獲得滿足,但這種善依賴外部認可,容易受到環境變動的影響;唯有思辨的生活以理性與智慧為最高追求,乃是最純粹,最自足,最穩定的方式。”
房間裡一時無聲,父親的目光停駐在他身上,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你怎麼認為?”
“我仍然同意。”他低聲道,“但是我見到了一些……非常好的東西。”
父親微微皺眉:“形容它。”
他擡起眼睛,目光清晰而堅定,卻又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思:“我不能夠,父親。”他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但那是非常好的。”
父親久久未語,壁爐裡的火光跳躍,映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最後,他終于開口,語調緩慢而沉靜:“我的兒子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回頭。我就是這樣教養他的。”他停頓了一瞬,輕輕歎了口氣:“—— 走您的路吧,先生,去履行您的職責。”
這條路最終将他帶到了這裡。多年來,他所履行的“職責”更多是出于必要,而非榮耀或理想。他所執行的,是那些無人稱頌、無人願做卻不可或缺的任務,是那些并不光彩,卻必須有人去承擔的責任。這與很多慈善事務并無太大區别——他不認為這些手段是正确的,但它們在特定的時刻是必要的,為了維系更宏大的原則。他承擔這些責任,并且未來也會繼續承擔下去。
但是,羅維爾又該如何融入這條原則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