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的價值不在于經驗，而在于它确認了本質。”萊溫的話語間不帶任何多餘的修飾，幹脆而直接：“經驗是表象，本質才是根基。真正的信任，是即使經驗未能完全證明，依然成立的判斷。”

羅維爾輕笑了一聲，語氣裡帶着些諷意：“聽上去，您更像是在談信仰，而不是信任。”

萊溫微微擡眼，語氣未變：“恰恰相反。”

“怎麼說？”

“信仰不需要證據，而信任必須建立在現實之上。”

羅維爾沉默片刻，像是在消化這句話，片刻後，他語氣平淡地開口：“您是說，現實可以被完全認知？”

“是。”萊溫毫不遲疑地回答：“現實存在于人的判斷之外，無論人的認知如何偏差，它始終在那裡。”

羅維爾目光微深，搖了搖頭：“您太絕對了。人的認知永遠受限于感官、經驗、語言，甚至邏輯框架。您所認定的‘現實’，不過是您所能理解的那部分，而非它的全貌。”

“但現實本身不會因為人的理解有所偏差而改變。”萊溫答得極快，像是在陳述一個無需置疑的事實。

羅維爾盯着他，眉頭微蹙，目光略微收緊：“可如果所有的認知都有偏差，那現實對我們而言，是否仍然有意義？若人的所有判斷都有誤差，那信任究竟是建立在真實之上，還是建立在局限的認知之上？”

“它建立在真實之上。”萊溫答得毫不猶豫。

羅維爾的指腹輕輕摩挲着封頁的邊緣，眼神仍舊停留在封面上，像是在整理思緒。他的語調如往常一樣沉靜：“所以，您的信任，不依賴于立場和選擇，甚至過去的行為，而是建立在您所認定的某種‘不可動搖的本質’之上？”

萊溫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語氣平穩地回答：“是。”

羅維爾終于擡眼，視線落在他身上：“即使個體的過往并非無瑕，甚至可能存在矛盾和……損傷，但信任的價值不在于否認這些，而在于選擇在這些已知之上，仍然認同他的本質。”

“是。”萊溫重複了一遍，語氣裡沒有絲毫猶疑。

羅維爾靜靜注視着萊溫，語氣卻依舊帶着謹慎的疏離：“您的判斷，聽上去不像是對邏輯的推演，更像是一種……意志？”

“判斷依賴邏輯，而意志決定邏輯趨向的方向。”萊溫的語調沒有任何波動，仿佛這些問題他早已有了答案。他垂下眼睫，像是在整理語言，又像是根本不需要整理：“如果信任必須依賴于經驗，那它确實是脆弱的，因為經驗是可變和有限的。但如果它依賴于個體的本質……那麼它就不應該輕易動搖。”

“但你如何确認這種‘本質’？”羅維爾緩緩開口，目光帶着審視：“如果經驗可以欺騙，過去的認知可能崩塌，那麼你的信任又如何保證不會被推翻？”

“認知可以出錯，判斷可以偏離，但真實不會變。”萊溫答得極快：“如果信任依賴于人的理解，那它确實難以成立。但如果它建立在現實本身之上，那麼它的根基不會輕易被改變。”

羅維爾盯着萊溫，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試圖找出他話語中的漏洞。片刻後，他低聲道：“看來您比我想象得更清楚自己在相信什麼。”

“我所相信的，并非沒有經曆過懷疑。”萊溫的語調依舊沉穩，他頓了片刻，仿佛是在衡量措辭，随後聲音低了一些：“但懷疑的盡頭，并非必然是虛無。”

羅維爾的視線停在萊溫身上，沉默在二人之間短暫地延續。他的表情未變，但目光比方才更深了一些，像是在衡量，又像是在思索。片刻後，他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探究：“……我本以為你更擅長服從，而不是思考。”

“這兩者從來不是矛盾的。”萊溫的語調沉穩，不帶猶疑。

羅維爾揚眉，目光略微收斂：“為什麼？”

“理解是執行的前提。”萊溫的語速不快，卻不留多餘的空隙，仿佛他的答案早已成形，無需思索。

羅維爾靜靜地看着他，眼中掠過一絲審視的意味，随後低聲道：“您有一個非常古典的思考體系，中校。”他的語氣沒有起伏，像是在觀察，又像是在确認某種推測：“我相信這不是軍隊裡教授的。”

“确實不是。”萊溫平靜地答道，“我的家族經營着一所語法學校，我們接受的是私塾教育。”

羅維爾的手指在書頁邊緣輕敲了一下，眼神微微一頓，像是短暫地意外，随即擡眼重新看向萊溫。

“語法學校？”他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興趣。

“是。”

羅維爾眯起眼，目光停在萊溫身上，像是在重新衡量他。國王的密探首腦，竟然是出身于經營語法學校的家庭——這幾乎稱得上是一種諷刺。但這同時也解釋了許多事情 ——解釋了萊溫在遣詞造句上的精準克制，解釋了他在交談時的謹慎拿捏，也解釋了他方才那番話的思維方式。這不是依賴直覺的推演，而是一種嚴格訓練後的邏輯組織，一種習慣性在框架内構建秩序的思維方式。他的判斷并非單純的服從或效忠，而是建立在一套獨立而完整的邏輯之上。而這套邏輯，并不完全與羅維爾的理解相悖，甚至在更深層次上隐隐契合。

羅維爾的目光微微加深，低聲道：“您的雙親……确實給予了您出色的教育。”

萊溫直視着他，聲音平靜：“閣下過譽。”

羅維爾的視線仍落在他身上，像是在思考，片刻後，他放下手上的書，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邀請函：“我已經接受了邀請，臨時取消并不合适。” 他稍稍偏過頭，唇角似有若無地揚起一絲弧度：“不過，如果您願意的話……”

他頓了頓，目光鎖定萊溫：“貝爾圖中校，我可以邀請您同行嗎？”

萊溫的神色未變，語氣依舊從容：“我的榮幸，伯爵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