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寥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賀威。
隻見少年雙手插在衛衣口袋裡,靜默地伫立在路燈下,深黑色的眼眸波瀾不驚,宛如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顧寥江知道,這并不是因為賀威的冷血無情,而是因為他真的遺忘了故鄉的所有事。他不記得落後的小漁村,也不記得曾經虐待過自己的奶奶。
此刻,眼前的老婆婆提起漁安市,如果顧寥江不去刻意提醒,賀威根本意識不到這座城市與自己有何關聯。
顧寥江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繼續聽杜赫南和老婆婆唠家常。
老人家姓王,老伴去得早,膝下僅有一個女兒,二十五歲那年嫁去了同鎮的賀家村。
兩年後,女兒女婿迎來了愛情的結晶,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取名賀小天。夫妻兩人經常出海打漁,無暇顧及兒子,就将孩子的外婆接了過來。
那時,一家四口的生活雖不富裕,卻充滿了溫馨與和睦,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然而,好景不長,在賀小天一歲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海上大風暴無情地奪走了女兒女婿的生命,隻給老人留下一個年幼的小外孫。
他們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先在鎮子上生活了幾年。後來賀小天到了讀書的年紀,鎮子上教育資源匮乏,沒有合适的學校。
孩子沒學上可不成。
王婆心一橫,賣掉家裡的老宅,帶着孩子來月港投奔了一個遠房親戚。遠房親戚十分同情祖孫倆的遭遇,幫王婆處理了諸多瑣事,還協助她在街邊做起了小買賣。
就這樣,寒來暑往,一晃八年時光匆匆而過。
王婆翻滾着新鮮的烤腸,“如今啊,日子總算是好起來了!可我那外孫就是不愛讀書,你們說說,現在大學生到處都是,不念書以後可怎麼找工作……”
回去酒店的路上,杜赫南主動提出:“我們以後可以常來這裡看看,老奶奶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不容易啊。”
顧寥江正有此意,忙不疊點頭,“嗯,我也是這個想法。”
除開王婆和賀小天的悲慘命運,老人身上還有一種無比親切的樸實感,與去世的劉姨一模一樣。
……
夜裡,顧寥江洗完澡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闆,思緒飄飛。兩個人的房間裡,賀威保持地下室的習慣,隻裹着一條浴巾。
他小聲問:“賀威,你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了嗎?”
王婆八年前離開賀家鎮,賀威十二年前來到倫都。一個村子消息靈通,老人家很大概率認識賀威的家人。
賀威搖頭,“怎麼了?”
到現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王婆口中的賀家村就是他的老家。
顧寥江不再開口了。
他不願再提不美好的記憶。
有一個人像劉姨一樣,是顧寥江盡量避開的禁忌。
賀威的奶奶,劉姨的婆婆。
賀威的奶奶并不喜歡他,這是顧寥江在劉姨與媽媽的談話中偷聽到的。
奶奶嫌棄這個孩子古怪呆傻,隻有心情好的時候才願意和孫子說上幾句話,甚至為了省錢,常常不給他飯吃。
——當然,更多的可能是嫌棄外孫根本不是人。
小小的顧寥江偷聽到這個天大的消息,他眼裡賀威的形象更像可憐的小苦瓜了。
雖然賀威不進食對他的精力毫無影響,但是賀威肯定會難過的!被忽視、被虧待的感覺,誰也受不了。
他甚至能幻想到,瘦小的賀威蹲在黑漆漆的角落裡,那個時候他連最喜愛畫筆都沒有,一天的時光怎麼度過呢……
嗚嗚嗚嗚,他的好朋友真是太可憐了,小顧寥江再次發誓要好好對他。當晚放學回家就給他買了一百多塊的零食。
……
酒店裡可以隐約聽見濤濤的海水聲和隔壁三人的吵鬧聲。
顧寥江突然心裡一陣揪痛,抱緊了賀威。
“寶寶,怎麼了?”賀威俯身刮了兩下他的鼻子,“難道今天一天還不開心麼。”
“開心,太開心了。”他撫摸賀威身上無法消弭的傷口,“……謝謝你一直記得我。”
“嗯?”賀威沒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及這個,“我當然一輩子記得寶寶,因為寶寶是最重要的人。”
*
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上午去展覽館,下午去寺廟拜佛,夜晚是最令人期待的煙花秀表演。
海島的一切與天藍色的海洋有關。展覽館裡展品五花八門——生物的标本,古代漁船的模型,古時沉落海底的瓷器……
下午,一行人來到寺廟,虔誠地參拜南海觀音。五人在廟前買了許願牌。
顧寥江拿着記号筆,不假思索地寫下心願:賀威天天開心。
他沒有偷偷去看賀威的許願牌,他敢肯定賀威的心願百分之百與自己有關。
夜幕悄然降臨,華燈初上,他們乘坐公交前往海濱大廣場,據說那裡是觀賞煙花秀的絕佳勝地。
路過車站附近時,他們輕車熟路,照例在王婆的小攤前停下買烤腸。今天晚飯吃得早,大家食欲正旺,每人買了兩根烤腸。
杜赫南和王婆已經熟絡起來,便出主意,“奶奶,您可以去大廣場賣烤腸,今晚有表演,那兒人多,生意肯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