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老吳還是小吳,沒有成為青山寺的和尚,他像祖祖輩輩一樣出海打漁。
一日正午從海上歸來,海面泛着粼粼波光,日光灼灼,腳下的深色岩石被烤得發燙,像一塊架在炭火上的銅闆。
他看見金黃色的沙灘上蠕動着一團巨大的透明色物體,仿佛廁所裡爬行的蛆蟲。它的身體直徑超過一米,頭部位置生長一圈的乳白色環狀口器,身體随着爬行的動作伸縮擴張。
空氣裡彌漫着令人作嘔的惡臭,好像一鍋煮熟的糞水。
小吳傻了,他想逃卻邁不開腿。
實際上,怪物并未追趕他,甚至壓根沒有注意到他。
這隻來自深海的怪物,體内的透明液體不斷滾動,像一隻膨脹的氣球。它在原地扭動,發出一陣陣痛苦的痙攣,似乎已經奄奄一息。
小吳壯着膽子凝神去看,這時候他才發現,怪物是有内髒的,隻是透明的色彩讓人很難注意到。
在一衆不顯眼的内髒中,有一顆深黑的球狀物體,内裡探出黑色觸手。伸出來,縮回去,伸出來,縮回去……
循環往複。
這團巨大的黏膩物質在日照下變得越來越小。黑色球體也變小,現在它的大小像一隻皮球。
好奇心驅使下,小吳緩步靠近還在慢慢縮小的透明皮球。
嘭!!!
炸了。
乳白色膿液裹挾着碎裂的透明的内髒碎片,如同高壓水槍般噴射而出,濺在岩石上發出嘶嘶的聲響。
與此同時,那顆仍然蠕動的黑色球狀物體縱身一躍,直接跳進了小吳的身體裡。
……
他被海怪寄生了。
他的身上長滿了黑色漩渦,律動着不可名狀的物質,伸手探入漩渦之中,甚至能摸到自己的肝髒。
漩渦能夠短暫消失,大多數時間都是他身體無法消除的烙印,裡面能夠探出如同海怪一樣的碩大的黑觸手。
海怪獲取了他的認知,他也獲得了海怪朦胧的意識。
小吳有些精神分裂了,他開始喜歡黑暗的角落。他的腦海中時常有兩道聲音,白天出海打漁時,日光之下那個聲音不吵不鬧,可到了晚上,那道沙啞的聲音就冒了出來,仿佛野獸低語。
透過隔着淡薄霧氣的記憶,他因此知道了不少事。
寄生者記憶能力非常差,小吳隻能簡單窺探一二。
來自深海的怪物為人類帶來了異能,至于如何帶來、怎樣帶走,不知道;怪物會将廢棄的身體丢棄在海灘上,至于如何再生、怎樣寄生,不知道……
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态持續了半年,某個薄暮冥冥的傍晚,落霞把海面與礁石上渲染成金色。他收起漁網,赤腳走在海灘上。
毫無征兆地,那顆黑色圓球突然從他的身體裡跳了出來。
腦海中的聲音消失。
寄生生活結束了以後,圓球無處可去,成為了他的寵物。小球很好養活,它不吃不喝,躲在陰暗的角落就能存活。
……
顧寥江輕聲打斷了老和尚的叙述,問:“……所以,賀威他真的是海妖?”
他的一隻手穩穩放在賀威的手掌裡,以此表明自己并沒有因為男友的來曆而恐懼疏遠他。
賀威沉默地垂首,一言不發。
吳勇搖搖頭,淡然一笑,“不,它是被海妖舍棄的一顆心髒。”
……
成熟的海妖和蛇類一樣,會在海灘上蛻去它的身體,連同它無用的器官一起扔在陸地上。
海妖唯一不會死去的,是那顆黑色的,會伸出觸手的心髒。
圓球已經有過無數個寄生的主人,它像一個頑皮的吸血蟲,紮進人類的血液裡,玩膩了又從人體裡跳出來。
小吳見它沒做壞事,就一直把它留在身邊。小球一直沒有尋找到下一個主人,孤單地縮在漆黑的角落裡。
……
某個大雨傾盆的夜,天空中雷電滾滾。巨蟒似的閃電自天際蜿蜒而下,瞬間将整個山村照得亮如白晝。
小吳撐着傘走在回家的路人,圓球呆呆地躲在他的襯衫口袋裡。
雨幕中出現一把搖晃的黑傘。
他認得這個女人,她懷孕幾個月的時候,丈夫死在了一場海難裡,村子裡都為女人的不幸而同情悲哀。
賀家村落後偏僻,城區的醫院昂貴遙遠,孕婦都在村裡的衛生所生産。女人顯然剛從村裡的衛生所出來,懷裡抱着一個臉色蒼白的嬰兒。
小吳急忙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小妹,上哪兒去?”
“我要去找婆婆,”女人虛弱的聲音裡帶着哭腔,“我的孩子要死了,要找人借錢給他治病……”
衛生所有那裡的紀律,小吳明白她是趁着工作人員不在,自己偷偷溜出來的。女人現在的精神恐怕不太正常。
“你先回衛生所休息,我去喊你婆婆來。”他溫聲安撫她,“我認得她,村口那個吳老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