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池少有應對長輩的經驗，以至于步行到那座大宅子的路上格外沉默。

“好啦阿池,不要怕,江爺爺對小孩可好了!”陸知心畢竟是女孩子,心思也比其他人細膩些，一路上講點笑話逗她。

由于江逾白和沈聽落在旁邊一唱一和，程池的一顆心直到循着羊腸小徑往主屋走時才重新提起來。

宅子很大，花圃旁邊鋪了四車道的柏油馬路，幾座富麗堂皇的宅子拔地而起，和動畫片裡的城堡似的。

饒是像程池這樣不卑不亢的人置身其中,也要在看到端坐在梨花木上的老人時，受到無形的壓迫感。

老人一身中山裝,左手看報，右手端茶,鬓

角泛白,眉宇間鉗幾縷深紋，臉色溫和儒雅,卻在舉手投足間盡顯威嚴。

然而江逾白不管不顧地沖上去将人給擁住，嘴裡裡嚷着“爺爺早上好!”。

茶杯被眼疾手快穩在桌上才一免破碎的

命運,江老爺子佯裝怒意:“你個臭小子，玩

了一上午還好意思說‘早上好’。”

江逾白嘻嘻鬧鬧糊弄過去,把程池拉過去向他介紹。

老爺子這會又繃着一張臉,毫不遮掩地打量她。

真到這時候，程池卻變得心境平和。

她喊了句“爺爺好”,微微扯起一點得體的笑，安靜地接受他的視線。

一時間沒人說話。

三十秒後,老爺子爽朗的笑聲響徹大堂，他右手重重拍在程池肩膀處:“好孩子啊!模樣

幹幹淨淨的有前途——小魚他們幾個孩子有野性，但可惜定力不足，和你多玩很不錯。”

老爺子年逾古稀，愛人前兩年離世，膝下一兒，年輕時經曆了商海沉浮，這些年喜靜，住到這樣風光好的鄉下，卻也想要看看這個時代的年輕人。

他這幅高興的樣子,叫程池難以預料、受寵若驚,一時手足無措。

“哎喲，爺爺——您手勁兒那麼大,該把阿池拍壞喽。”

沈聽落走上來給他沏茶,俯身把茶換成

熱的,叫程池接手端過去。

老爺子拂拂衣袖:“我一把年經了,哪有什麼力氣。”

“爺爺硬朗得很,現在也能把我打得不敢動彈呢。”

老爺子眼睛一瞪:“我打過你啊?”

“我還記得哦，爺爺。”陸知心放下茶點,虛指林燼,“您連阿燼一塊兒打的,阿燼都不敢哭。”

五、六年前的事,老爺子微微仰頭眯眼回想,恍若昨日。幾個豆大的小孩渾身濕淋淋的想哭又使勁兒憋着,現在提起他還要罵一套:“家裡這麼大的遊泳池不要,跑到山裡去野遊，要不是你們沒帶知心，她哭哭鬧鬧告訴我，你們就該漂到河下遊去了——你們不該打誰該打？”

程池聽得津律有味,沒忍住插嘴:“小魚沒去遊泳嗎?

“嘿,沒他落落幾個都找不到遊泳那地!”

老爺子胡子一吹,又拍了江逾白兩下,“這臭小子發現我帶人找過來了,自己一個人躲進山裡了,我派人搜了一下午的山，到晚上才找出來!”

程池翹起嘴角,看在旁邊讪笑的人,底褲扒光了還要辯解:“還不是爺爺老打我!我被人吓得才躲起來！”

“從你四歲到現在13年,我幾時打過你!”

他說四歲。程池在心裡想，是以前沒和爺爺待在一起過嗎?或許是和豪門秘辛一樣,養在國外?

雖然窺探别人的隐私與家事不太禮貌,哦，擅自揣測自己的朋友也不太禮貌。

她垂眼在心裡默默鞠了一躬，說:對不起。

江逾白耍賴;“就是您表現得太兇了,我總以為你要打我!”

“我是你爺爺,兇不得了?”

江逾白不吭聲了,看着江老爺子,過了兩秒說:“俄了。”

“……”

.

回家後已是暮色四沉，程池三言兩語和程野分享完今日見聞，算算時間差不多了，遂拿出手機給最新消息回完“到家了”以後，發起了600元的轉賬。

前後不過幾秒鐘的時間，沈聽落的電話就彈出來了。

他先打了聲招呼，突然問∶

“阿池，是不打算和他們繼續做朋友了嗎？”

聲音低低的，很正經。

太令人意外的問題。

程池愣了一下：“沒有。”

“那為什麼還要轉賬給我呢，你總說我記性不好，可是我真的不記得我們有說過要AA。”

“我，我隻是覺得不要你們出那麼多錢……”程池幾乎是有點無措，如此突然的話讓她想不到完美的措辭。

那邊沉默了幾秒，跟挂了電話一樣安靜。

程池有些着急地喊他。

“那你為什麼不當面轉給我？為什麼要在回家之後才轉？為什麼還要特地隔了這麼久的時間才轉？”

“我，我……”她答不上來。

“阿池，是因為心虛嗎？你說‘你們’，為什麼把自己摘到外頭去了，是要和我們撇清關系，以後也可以裝作兩不相欠、不熟嗎？”

沈聽落并不冰冷甚至稱得上溫柔的逼問幾乎讓程池啞口無言。

最後，他重複的問：“阿池，是以後都不要和我們一起玩了嗎？像普通同學那樣，各算各的。”

“不要——”她很着急，“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并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隻是覺得陸知心他們對自己已經很好了，不能夠總是讓他們吃虧。

“那阿池，下次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沈聽落很誠懇的語氣，哪怕是隔着電話，她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他還說，“你沒有占便宜，我們現在的關系很好，就說明你有在好好付出，你好好享受就好了。

“我們之間關系結構的運作就是這樣的，AA在這裡不起效力也不會避免或解決什麼矛盾，你以後會明白的，也會适應的，好不好？”

.

程野七号要返回工位，于是露營行程被推遲到了5号。

由于年久失修,程池不得不提前一天重購一頂帳篷。

不論第幾次來國際商場,她還是要為琳

琅滿目的商品而眼花缭亂——最重要的一點是，商場太大了,走路很累。

旋轉梯很長,程池提着不算重的袋子淡

淡地看向一樓中心處的活動現場。

一群看着非富即貴的小孩戴着VR眼鏡躍躍欲試地瞧着中心舞台的機器——一台在上個季度的全國性機器賽中作為特别展出的虛拟服務型機器人，因算法準确拟人化程度高而聞名。

她興緻缺缺地低興看腳下,途經二樓時被一聲帶着鼻音粘粘稠稠的“姐姐”拖住了腳步。

“?”她擡頭,聽到自己斜後方傳來低

底的抽泣聲——

一個看看隻有五六歲的小男孩紅着眼眶垂首站在一個模型店門口，靠門站的店員微笑得體，看着兩人，沒有動作。

周邊小孩牽着家長人來人往,他就一個人站在那兒,喊完以後就不再開口。

程池看他總覺得眼熟。

室内空調呼呼響，小孩淚珠就挂在眼睑,要掉不掉的，垂着眼皮,小小的,看着好可憐。

程池腳步挪動走近他，不知不覺就蹲下去了,聲音很輕柔地問:“小弟弟,你怎麼了?”

小孩擡眼看着她,瞳孔漆黑得要斧,但是很可愛,穿着運動棒球衫配上潮流工裝褲,很精緻,一看就養得很好。

“哥哥走去了……”他小嘴癟癟的,感竟又要哭。

程池及時按住他,循着記憶往書包裡翻出了之前在超市找零補的糖:“不哭,我們吃糖，好嗎?”

她沒有帶小孩的經驗,全憑着記憶模仿。

“謝謝你，大姐姐。”他張開嘴，含住，悶悶地說。

程池松了口氣,拿出手機:“你找不到哥哥了，那記不記得家長的電話呀?姐姐幫你打電話。”

小弟弟吞咽了兩下,淚珠已經幹了,說話很稚氣:“姐姐,你為什麼不先問我們名字呢?”

“……”

程池不知道幫小孩找媽媽有這環節,隻好補上:“那叫什麼名字呢。”

“My name is Shen Jianjian."

“嗯?”程池沒料到他說英文,而且很流暢,“沈嗎?沈什麼?”

怎麼“沈”在鹿城是一個很大衆的姓嗎?

“沈尖尖。”

小孩雙手舉到頭頂，伸直，筆了個小小的塔,“這個尖尖。”

“好的，尖尖，我知道了——那可以告訴我家長的電話号碼了嗎?”

"Nope! He is so irresponsible!"沈尖尖撅嘴，很生氣的樣子。

“誰?”

“我哥哥!——姐姐,你應該教訓他一頓!”

“……那你把哥哥的号碼給我。”

他不滿意于程池的關注點總不在自己身上，極不情願地報了号碼。

程池在輸号碼的時候疑心是他的哥哥不小心把他弄丢在這裡,而這個号碼輸完時,她又陷入深深的懷疑當中。

“沈尖尖，你知道你的哥哥叫什麼名字嗎，可以告訴我嗎？”

“啊?”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眨巴眼睛，複又說，“沈阿落。”

好吧。

電話接通，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來∶“阿池?你想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