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雁高飛,楚天江闊。
一大早,江南一處名為「楚江闊」的酒樓上已經坐滿文人士子。
今日是該酒樓一年一度的鬥文大會,又稱楚江盛會。
“方才過來時你們注意到沒,街上突然多了許多官兵,是出了什麼事麼?”
距離文會正式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幾個坐在一桌的書生開始搖着扇子閑談。
“你還不知?聽聞太子殿下剛平定了西南烏蠻作亂,得勝歸朝,似要在江南駐跸幾日,整個江南道官員都誠惶誠恐,生怕出了半點差池,從三日前就開始加緊城中布防了。”
“那倒難怪了,聽聞這位作風淩厲,生性冷酷薄情,脾氣可不大好。”
“何止不大好,這回平定烏蠻,西南之地血流成河,将官和官員都死了好幾批了,據說全是因為督戰不利而獲罪,聽說其中一名官員,隻是押送糧草途中腹瀉,晚了半個時辰而已!”
太子奚融刻薄好戰之名在民間傳揚已久。
一國儲君如此風格,與當世文人清流推崇的寬仁崇和之道可謂截然相反。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正閑得無聊的文人書生一片沸然議論。
“隻是晚了半個時辰,還是事出有因,就直接被砍了腦袋,是不是太殘暴不仁了些?如此下去,誰還敢入朝為官。”
“有什麼可奇怪的,東宮殘暴,不是天下皆知麼,當年這位為了穩固自己的太子位,可是親自帶兵剿滅了自己的母族,還上書請旨廢後,何等冷血薄情。諸位别忘了,這位在民間還有個廣為流傳的稱号,叫‘鬼夜叉’。”
夜叉,謂醜陋兇惡。
再加一個鬼字,可謂惡上加惡。
傷害不大,侮辱性極強。
“難怪有傳言,太子身負異族血統,且患有可怕瘋病,甫一出生,便被欽天監蔔為大煞,不詳,要不是占了一個元後嫡子的名頭,恐怕根本沒資格坐上儲君位。”
“一個異族妖女,哪裡配稱為後,要不是聖上當年龍困淺灘,别無選擇,也不會娶一個異族女人為正妃。這些個蠻族,缺禮儀少教化,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聖上何等寬仁,待他們夠好了吧,可他們卻恩将仇報,謀逆作亂。”
“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不怪五姓七望,沒一個支持太子。聽聞朝中近年來擁立魏王為儲君的聲音越來越大,換作是我,亦更看好寬仁愛民的魏王。去歲江南大旱,魏王殿下為了祈雨,代陛下在慈恩寺斷食斷水整整七日,險些餓死,才祈來甘霖,救了江南之地數十萬百姓……”
“……”
這邊議論得熱火朝天。
無人注意到,二樓角落一處隐秘包廂内不知何時亮起了燈。
松州知府吳知隐摒着手,戰戰兢兢站着,冷汗幾乎要浸透身上層疊官袍。
他大氣也不敢出,隻拿眼睛偷看那喜怒不辨、仍閑然坐在一把雕花檀木椅中的太子殿下。
被稱作“鬼夜叉”的太子奚融一身玄衣,玄冠束發,腰側懸着一柄寶劍,鼻若懸膽,眉若刀裁,一張冰砌一般的俊美面孔比那衣上麒麟暗紋還要淩厲幾分。
奚融擡了下眼。
吳知隐立刻倉皇跪下請罪:“都是下官治理無方,讓這些狂徒在此放肆胡言,請殿下降罪!”
“無妨。”
椅中人面無表情道了二字。
“孤今日就是要來聽聽民間對孤的真實評價,好躬身自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個道理,吳大人竟不懂麼?”
吳知隐倉促擡頭,借着鲛膏光芒,恰好對上那一雙突然偏頭看過來的瞳眸,尋常人瞳色都是烏黑色,這位殿下瞳色卻是淺棕,讓人無端想到布滿刀叢的無邊雪原。
一雙寒瞳,給那張原本就猶如刀刻的淩厲俊美面孔,更添了幾分鋒芒與冷酷。
吳知隐一時聽不出這位是諷刺還是其他什麼意思,冷汗涔涔,不敢接話。内心已經慌得不行,生怕外面那些書生再胡言亂語,說出什麼大不敬之言。
這時,外頭的沸反盈天忽被一聲輕笑打斷。
那笑聲清泠悅耳,仿佛清泉擊打在玉石上。
正指點江山、氣吞山河的一衆書生自然也聽見了,他們又不傻,自然聽出來,這笑聲是帶着諷刺與輕慢,而非捧場。
衆人環顧四周,視線很快落在一偏僻靠窗位置,正拎着一個酒壺,自斟自飲的藍袍少年身上。
“是你!”
“你笑什麼?”
一人怒問。
少年擡手握着酒盞,微偏頭,露出半張秀緻無雙的側顔,烏黑如寶石一般的眼睛輕輕一彎,貓兒一般,狡黠道:“我笑諸位,故事講得不好,一句話裡必要帶一個‘聽聞’,既是聽聞,想來諸位并未親眼見着,既未親眼見着,又如何能說得如此信誓旦旦呢。”
“除了‘聽聞’,諸位這故事裡還有漏洞。”
“就說這魏王殿下祈雨之事,雖說諸如《後漢書》《淮南子》之類的典籍中,确有關于辟谷之事的記載,但那一般要配合修煉道法,再來一番天人感應,由太上老君親授幾句辟谷口訣,方能實現。魏王殿下貴為皇子,絕不可能沉迷道術,自然不懂道法,尋常人至多斷食絕水三日,便有性命之危,魏王殿下卻能整整七日不吃不喝,俨然不合常理。你們如此編排殿下,莫非是想暗指殿下名為斷食,實則存在偷吃可能?”
“萬一不知情百姓被諸位誤導,信以為真,以後各地再有大旱,豈不都要将魏王殿下擡到慈恩寺去絕食?諸位這是要逼死魏王殿下啊!”
最後一句,少年拉長語調,悠悠感歎。
衆人被他這番歪理說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