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梁帝都上京,三九隆冬,滿城飛雪。
有名的銷金窟如意坊内,重重睡幔垂掩,穿過一片寂靜幽暗,綠绡隐花的床幔後淩被堆疊,暗香隐隐,脖枕繡花軟枕的女子一張秀臉宛若蓮萼,一對長而秀美的眉毛卻是緊緊地蹙成一團。
十一夢見了一個男人——一個長相異常俊美的男人。
鬓若刀裁,眉如墨畫,眉宇之間卻透着冷酷殘戾,一條細長的刀疤自左眼劃過,絲毫不損其俊美,反而增添了幾分生人勿近的壓迫感。
她讨厭這副長相。
她沒有名字。乾熙二十二年南燕謝氏所募死士中,她是第十一個,也是唯一活下來的一個,因而别人都喚她“十一”。
江湖中她的名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這世上鮮有人讓她害怕,而這個男人光憑目光就能讓她脊背生寒——她想他的手上一定有無數亡魂,才可以有這樣大的戾氣。
夢境初始是夏夜,她枕着手臂睡在花叢裡,花香萦繞裙衫,半夜蚊子在耳旁嗡嗡叫喚,她手腳并用剛從花叢裡鑽出去,腳上趿着繡鞋,就撞見了他。
月光亮堂,數不清的螢火蟲飛在花園裡,他眉目疏冷,着一身黑色直裾,雲與豹的暗紋在夜間散發着微微銀光。
他眼睛上還沒有疤,手裡提着一壇酒,食指上有銀光閃爍,身姿挺拔若松柏,步伐利落果決,像個少年将軍,頭發在頭頂束起,又結成了幾根細辮子,與其餘的發一起披散在背。
冷不防撞進了那雙清冷的上挑的鳳眼裡,她慌忙屈膝,字還沒吐出來,隻見他飛揚的眉毛擰成一團,惡狠狠道:“滾。”
她渾身一顫,麻溜溜地滾了。書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沒跑幾下就被過長的鵝黃色九破裙絆了一跤,胸前的綠松瑪瑙項鍊狠狠一甩,差點兒飛了出去。
稀奇古怪的夢境中,她仿佛不是十一,而是别的什麼人。
一晃,她又躺在一間擺滿了書的屋子裡,背硌得生疼。不遠處落着一條割斷的腰帶和一隻踢翻的竹凳。
仿佛過了十來年,歲月将曾經的少年打磨得成熟穩重,也愈發英姿勃發,左眼上多了條疤,身上帶着沙場特有的血腥肅殺。
他大概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身着銀甲,血順着盔甲一滴滴落在地上,手按在長劍上,指節泛着青白,食指戴着一枚不知是銀還是鐵的戒指,豎着鑲了三顆黑曜石小珠子。
這一回他不叫她“滾”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她想:她一定是他的生死仇人,不是殺了他的父母,就是害了他的心上人,他才會這麼冷漠又偏執地看她。
這一回他沒說話,又像是說了什麼,冰冷的唇微微掀動,字眼如輕煙一般在她耳際飄過。
他說了什麼?聽不清!
算了,一定是她不愛聽的話,她不願意記起。
她想蹦起來給這個人幾個耳光,讓他見識見識她的厲害,可她動不了,喊不出聲,隻能轉着眼珠子四處打量,視線落在他指節上的戒指上。
真難看!幹嘛一直戴着!
是年少時欠下的風流債?還是從死敵身上扯下來的戰利品?
他目光溫柔了些許,屈了膝,伸手仿佛準備摸摸她的臉。
她幾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涼意,有點難為情,對上那對瑩潤如玉的眼珠子,果然從裡頭找到了一張慘白的臉。
再一看,那張幹癟的死、人、臉變成了一個身穿天藍色流仙裙的嬌小少女,有着紅潤的面頰和飽滿的嘴唇,漫天如絲帶般肆意揮灑的煙花将她的臉照得好亮,好亮。
五顔六色的煙花照徹夜空,節日絢爛的光影中,那個天藍色的身影悄然豐盈又瞬間萎謝,飛揚的衣袖消失在煙霧中。
她沒頭沒尾地想,這個鼻尖長着雀斑的少女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她:不是的,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個少女。
這個時候,有人進來了。
男人起身背對着她,黃昏的暗光斜斜地從窗楣照了進來,地上拖出個蕭條的影子。
他冷淡地吩咐:“就近埋了,不起墳茔,不立墓碑。”
“是。這……敢問大王,吳濤的家眷如何處置?這老小子一直鬧騰着要見他那個喜歡裝神弄鬼的小老婆。”
“殺了,腦袋給他送過去。”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毫無留戀地跨過門檻。
劍鞘有節奏地敲擊着盔甲,铿铿哐哐,聽不見了。
夢境裡的故事翻來覆去,颠三倒四,男子又一次将嘴唇貼近她的耳際,呼吸灑在她的耳垂上,帶起一陣麻癢。
她忍着淚,豎起了耳朵,試圖去聽清他到底講了什麼。
他的喉結動了一下,類似于檀香的木頭氣息穿透血腥味,撲進了她的鼻尖。
她又看到了月光下身姿峭拔的黑袍少年,在她差點跌倒地上時,露出了一個惡作劇似的稚氣笑容。
他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動了一下,極為艱難地喚出了兩個字。
突然外頭傳來一陣琵琶聲,十一渾身一震,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睡幔蓋得嚴嚴實實,屋裡一點光亮都沒有,她聽着身邊一聲聲沉穩綿長的呼吸聲,無端抖将起來。
旁邊躺着的是個男人。
她生來厭惡男子。
月兒,你為何如此待我?
幾日前,她依公子令來北梁陵陽除去了幾個人,陵陽距離上京很近,她照例來如意坊看望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