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料想以蕭瑾的脾性,必得親眼看了她斷氣才放心,所以她要把脆弱無辜的一面展現出來。
所幸她賭對了。
但是自那以後她便被拘禁在思雨園,再沒見過蕭瑾。
凝香知道王府她是呆不得了。
今日下午收到飛鴿傳書,師傅來了上京,聽聞她這段日子無所事事,勃然大怒,要她立即随她南下,她忙尋機溜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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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看着蕭瑾臉上的古怪笑意,凝香隻覺得陰風陣陣,睫毛顫個不停,裝成喜出望外的樣子,“大人,您怎麼來了!”
蕭瑾聾了似的,把她往馬上一扔,握着缰繩就在鬧市疾馳起來。
行人紛紛避讓,指指點點。
腹部硌着馬鞍,凝香覺得自己像隻面粉口袋,五髒六腑都要被颠得移了位。這家夥一貫僞君子,她幾時見他這麼瘋過,眼淚差點痛得跑了出來。
晚池齋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晝。
長廊下站滿了手執兵械的侍衛。
這家夥快步進了屋子,把她往窗帷底下的坐塌讓一扔。
凝香甩了甩暈乎乎的腦袋,蕭瑾一邊面無表情地盯着她,一邊整理着裝。
凝香不自覺往角落裡縮去,蕭瑾似是還不打算與她算賬,剜了她兩眼,轉身往門外走去。
耳邊依稀響着晚宴的笙樂,凝香見身處的是蕭瑾的寝居,而非地牢,知道事情還有轉圜。
她讨好似地想去抓他的手,被他一把揮開。
她瞪大眼睛,“大人,香香不是故意讓你擔心的,香香沒想亂跑,隻是聽說今夜白雲寺附近有焰火,想去看看……”
蕭瑾這會兒也不急着走了,捏住她的下巴,“穿着男裝,從窗戶裡翻出去看焰火?”
凝香眼睛一閉,索性豁出去了,淚珠子順着臉頰下落,“因為大人您不要香香了啊!大人已經不喜歡香香了,那天您在竹林,就是不要香香了……“
蕭瑾饒有興緻地盯着女子表情豐富的臉,想起那日她在竹林間,伸着胳膊,哭得是撕心裂肺,真真戲台上的好角兒。
一刀殺了多沒意思!
凝香一口氣沒喘上了,說出了句讓她後悔不疊的話,“隻要大人不生香香的氣,您要香香做什麼都可以。”
蕭瑾語氣柔了下來,“做什麼都可以?”
凝香頓覺不妙,瞪大了一雙眼睛。
“香香别抖,就這般跪着,哥哥教你,可要好好學。”蕭瑾指腹抹了下凝香紅潤的嘴唇,引了她的手來解腰間玉帶,“讓哥哥看看你認錯的誠意。”
*
第一次見到凝香的時候,陸繁熾十六歲,晚池齋裡,粉白的海棠花開得正烈。
三月前父皇病逝,一母同胞的太子弟弟陸昭被祁國公謝安以毒酒殺害,一夜之間,皇位落到謝氏扶植的傀儡庶子頭上。
阿昭死的時候,曾經清亮有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黑紫的血不斷從嘴唇和鼻腔湧出,單薄的身體不斷抽搐。
他死死抓住繁熾的手,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阿姊,謝賊未除,我不甘心……”
她顫抖着雙手合上阿昭渙散的眼睛,喃喃道:“阿姊一定會親手殺了他,以慰你在天之靈。”
父皇年老昏庸,寵愛貴妃,長居梨山溫泉宮,一心求仙問道,将朝事交付右相謝鈞。
當年太子哥哥不滿謝氏權勢滔天,籠絡滿朝黨羽媚上欺下,與三哥、四哥于行宮外苦谏,連跪半日,反被右相讒言陷害,父皇震怒,先廢之為庶人,而後一日下旨連殺三子,翌年,改立阿昭為儲君,自此她唯一的胞弟被擺到了風口浪尖。
母後早逝,阿昭按例居于十王宅,自小受太子哥哥教養,表面雖對右相一派尊敬禮讓,心中實則時時欲殺之而後快。
一邊是骨肉至親的弟弟,一邊是青梅竹馬的未婚夫,繁熾以前總以為謝安與他野心勃勃的父親不一樣。
右相年邁體衰,獨子能力出衆,她于是一心幻想一個化幹戈為玉帛的結局——沒想到,謝安一杯毒酒親手殺了她的胞弟。
前日還說着非卿不娶的人,親手扼殺了他們之間所有的機會。
五日後,她暗中修書一封至北國都城上京,瞞下身邊所有謝氏耳目,披一身缟素,親抵上京拜訪北梁裕安王蕭瑾。
黃昏将至,庭中雀鴉聲聲,她披着滿身風塵,站在屋外等候蕭瑾的接見。
千裡迢迢舟車勞頓,身體困乏不已,蕭瑾卻像存心刁難她一樣,晾了她半個時辰,也未允她入内。
透過半開着的紗窗,她看到身穿玄衣的男子坐在書案前,柔若無骨的女子乖巧地依偎在他懷裡,二人親昵對視,嬌笑聲隐隐傳出門外。
她轉頭坐在廊下,直至暮色籠罩,彤雲隐匿,才聽聞“吱呀”一聲,屋門打開,女子走了出來。
繁熾有些驚奇,眼前的女子一身海棠紅的裙子,頭上插了兩支俗豔的珠花,個頭很高。
父皇的惠妃算是燕宮裡最高挑的,可眼前的女子還要比惠妃娘娘高了半個頭去,她的肩膀略寬,身材瘦削,臉上塗了厚厚的胭脂,模糊了五官,一些地方還依稀可見指紋,就像是随手抹上去似的。
堂堂梁國的五皇子,寵愛的就是這種高大粗壯田家女?
擡眸時,卻見那女子一動不動地站着,摸着右耳耳垂,失神地望着她,胭脂掩蓋下的眼眸,盛着如同往常男子見到她時一樣的驚豔癡迷。
繁熾輕蔑地笑了下,混混沌沌地,腦中響起臨行時阿嬷的聲音,“公主,莫要辜負上天賜予您的容顔,天下多的是男人願擲千金求您一笑,隻要您懂得取舍謀求,太子殿下的大仇終會得報。”
阿昭,她在心裡默默地念,這一刻,疲倦煙消雲散,北上的目的變得無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