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熾被她粗魯的舉措吓了一跳,掙脫開來,後退了半步。将要逃走的那一刻,想起了蕭瑾的叮囑。
她靠着窗台坐了下來,看着橫坐在旁邊的女子。“你……想要說說話嗎?”
凝香僅着單薄内衫,濕漉漉的長發披散在肩頭,面頰布滿黑色花紋,眼神像是綿延的冰層,看也不看她。“用不着你可憐我。”
可憐?
她當然不可憐她。
她回不去燕京了,謝氏代陸已成定局,等待着一個亡國公主的命運是什麼?
自古以來等待亡國公主都是凄楚流離的一生。百姓受夠了這群龍髓鳳血窮奢極欲的做派,王朝湮滅,牆倒猢狲散,紛紛往這些無辜女子身上唾上幾口。靖康之恥,多少帝姬随金軍北上囚于洗衣院受辱,北晉末帝的臨仙公主在亡國後甚至幾番經人變賣,淪為江南富商的家妓。
她不能忍受自己背着這的恥辱身份,一生一世囚禁在新君的後宮裡。
她繼承了母後的容貌,卻未曾傳得她的幾分聰慧。
謝安和他父親的性子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謝相何等野心勃勃,本不過新鄉一介布衣,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為求娶公門貴女就毫不猶豫地抛棄對他情根深種的女子,為覓前程又不惜将懷有身孕的妻子送上君王的床榻。
蕭瑾以前總是和她說,謝安就是個瘋子,溫文爾雅的外面内潛藏着瘋魔的本質。
她早該察覺的,當他在崇華殿裡掐着她的脖子,紅着眼睛,一遍一遍喚她“皇妹”時,她就該察覺的。隻是她習慣了将他罕有的偏執暴戾解釋為對她的愛戀,日複一日迷失在山盟海誓柔情蜜意之中。
其實他早就瘋了。
在幼時目睹神志不清的母親從閣樓上一躍而下時,他就不再是那個知書識禮的貴公子。
他們遇見的太晚,她填補不了他心裡的傷痕,于是相遇也就成了一場錯誤,在諸方勢力的操縱博弈之下,年複一年扭曲着他的靈魂。
回首這十年就像一場夢,她溺死在一池溫柔春水裡,而他背影決絕一步步往地獄走去。
他們明明牽着彼此的手,偶然視線交織,又是隔着千山萬水。
回不去了,他們之間隔着太多人的血。
他的父親谄媚地獻上發妻,讓她的父皇從睿智的君主慢慢變成了龍椅上雙目渾濁的老人,讓她的母後在一天天的冷落見棄中憂郁而死。
與他母親的容貌有六分肖似的貴妃在他們父子的安排下入了宮闱,青春婀娜的體态喚醒了她父皇原本死去的愛情,溫泉宮内香風陣陣使他疏遠了他曾經得意信任的兒子們,最是無情帝王家,半日内她的三個哥哥就那麼死了,不是死于社稷,而是死于父親賜下的白绫。
還有阿昭,總是跟在他身後喊他“謝安哥哥”,曾經一直将他當作榜樣的阿昭,他的心怎麼可以這麼狠,一杯毒酒親自送走了一個才十歲的孩子。
所以,他也沒有那麼愛她。又或者,他恨她,在他眼裡,她父皇是這一系列噩夢的始作俑者,一筆一畫寫就了他們兩人的悲劇。
她大概是不愛他了吧。
她絕不會認命讓凝香将她帶回燕京。
她能理解他,歲月濤濤,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她或許會選擇原諒他,可她不願意再見到他,除非是他的屍首。
這許久來,她竟錯了,誰人都可能欺騙她,蕭瑾不會。
當日她惱蕭瑾欺辱利用她,卻忘了他才是她最好的選擇。
人世間哪來那麼多真情實意,誰又不是彼此利用呢,左不過你今日對我有用,明日我對你有用。他想要梁軍南下一統天下,而她想要的是殺死謝安,替阿昭報仇雪恨,現下謝安在大燕隻手遮天,挾天子以令諸侯,謝氏代陸恐怕隻是時間問題,因此她和蕭瑾的根本目的是一緻的。
蕭瑾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或許不會娶她為正妻,但他日為了籠絡燕國舊臣,一定會給她一個尊貴的名分。
繁熾揭開覆蓋在凝香面頰上的濕發,露出了女子空洞茫然的眼睛,她聞得到她身上未曾洗去的血腥味,她知道她做了什麼,這客棧裡除了他們三個,已然沒有活物。
她端詳着女子蒼白皮膚上繪滿的如詛咒般的花紋,壓下厭惡,“我阿弟叫做阿昭,他出生沒多久,母後就走了,留下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宮裡頭,沒有母親的孩子難免受人怠慢,阿昭他從小就特别懂事,每次我受人欺負了,他就安慰我,給我講笑話聽,用各種法子哄我開心……他是個好孩子,總說要快快長大,這樣就能早點保護我了……你有弟妹嗎?”
冰冷的夜風帶着凝香的發飛了起來,她空洞的雙眼眨了一下,“我來保護你。”
“你總是輕易許下自己做不到的諾言嗎?”
凝香突然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凝望着坐在窗台上的她,“你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