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約是一個會将自己千刀萬剮的過程。電腦屏幕的光打在少年憔悴不堪蒼白如紙的臉上，穿透他脖頸間隐隐在單薄皮膚下裸露出的青色血管，像是易碎瓷器上的細細裂紋。

符雲真的要碎了。

但他此刻又出奇地冷靜，似乎已經完全撇去了屬于人類的悲凄情感，隻是像事外人一樣觀看着，在心底咀嚼着那些紙上早已經寫盡的愛恨情仇陳詞濫調，少年移動着鼠标點開視頻，一個也沒有落下。

2018年7月6日（監控）

符雲獨自在家趴在沙發上哭，不知道是因為孤獨還是别的什麼原因，早已經忘記了，他哭得幾乎喘不上來氣。

十分鐘後，顧承骁回來哄他。

2018年9月27日

符雲發病蜷縮在被子裡胡言亂語。

不記得是多久了，大概是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顧承骁把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裡，輕聲細語地像哄小嬰兒一樣。

2018年10月9日

那天他不知道為什麼特别興奮，在廚房跟着視頻教程做雞蛋羹，燙了手的碗跌破在地上，再回過神來，他手裡的碎瓷片被顧承骁撬開手指拿走。

那天他被顧承骁兇了。

2019年1月23日

符雲很害怕這個日子，這是他死去父母的祭日，他整夜地做噩夢，嘔吐，又忍不住像剛出生的娃娃一樣把自己包裹起來……他太恨了。

他恨出生的自己……

恨不成器的自己，恨早已經被埋葬在童年，又不得不裝作冷漠的大人的自己……他恨和父母越來越像的自己，恨那個永遠都無法得到認可的自己。

那對夫妻在他尋找父母認可的路上死去了，于是符雲永遠都無法再把自己鑄造成讓他們滿意的完美作品，他無法再維持自己表面的優秀模樣。

同樣的。

“我無法不愛他們，”視頻裡的符雲輕聲說:“之前和你說過，我的家庭……很複雜，他們給我很多很多的愛，又無時無刻地牽動着我的情緒……”

“所以我更愛他們了。”

符雲看着視頻沉默，良久後才不明不白地輕笑了一聲，他沒有那麼傻，其實在看第一個監控記錄視頻的時候，符雲就已經預知到了什麼，把這些全部看完隻是要尋找一個闆上釘釘的證據罷了。

視頻沒有什麼文案記錄，隻是剪切出他無數次情緒崩潰的表現，把它們集合在了一起而已，這讓符雲想起來另一件事——在情緒不穩定的時候，他曾經和顧承骁傾訴過的。

關于他的父母。

他是早産兒，在别的孩子三四歲就學會十以内加減法的時候，符雲還沒有學會說話，他的表現或許讓身為大學教授的父母無比失望，為了彌補他的“先天缺陷”，夫妻二人制定了補全他這隻殘次品瓷器的詳細計劃。

打個比方吧。

例如他開始最多隻能挨三下棍子，但第二天他又犯了錯誤，那就打四下，第三天再次出錯，那就挨五下，和關小黑屋的時間同理，他的父母是在用“下一次增加懲罰”的恐懼，來一點點地鍛造他，把他雕刻成完美的狀态。

“他們會記錄我每一次的成績，”記憶裡的符雲對顧承骁說:“就像監視一樣，他們是那個像山一樣的曲線，用愛澆灌，用懲罰控制，我隻能更好……更好。”

“我挨罰的時候會想，假如能有一個神仙憑空出現握住我的手就好了，告訴我這些都沒什麼可怕的，那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可小黑屋的門打開，父親母親一起把我緊緊抱住哭泣。”

符雲輕聲道:“他們又成了那個拯救我握住我的手不遺餘力愛我的神仙，所以我隻能繼續愛他們，我無法不愛他們。”

他們給的愛着實太充分，符雲是獨子，家裡所有的資源全都在他的身上，那些名貴的瓊漿玉液用來澆灌他這株天生殘缺的雜草，他可以同時拉住爸爸媽媽的手，開口讨要的東西從來都有回應。

但這份愛帶着烈火灼傷了他。

“真是，蠢貨。”

符雲咬着牙一字一句，他自虐般翻看着那些記錄他的視頻，一個鏡頭都沒有落下，鼠标漸漸翻到最底下，他點開了一個與監控視頻截然不同的東西——一張寫了筆記的A4紙照片。

有些潦草的字迹。

<吊橋效應>

符雲徹徹底底明白了一切，他閉起眼睛向後仰頭，将從顧承骁追求他最初到現在的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遍。

因為他很難向陌生人敞開心扉，所以顧承骁要尋找一個讓自己能夠依賴他的突破口，一場不大不小的事故就是最好用的方式，例如電梯故障，小型車禍，停電，暴雨，諸如此類。

那怎麼樣才能叫松了口答應可以試着談戀愛的自己真正愛上他呢？

隻要情緒崩潰後展現全方位的溫柔包容就夠了，數十次下來，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觸動，但——這對于顧承骁來說或許還不足夠深愛，如何進行下一步？

控制手段。

就是這些記錄視頻了。

顧承骁是什麼人啊？三百年家族裡精心培養出來的太子爺，在同齡人還在玩泥巴的年紀他大概已經學會了一整套心理學，心計重城府深隻是作為繼承人最基礎的要求，他在情感中相當有手段。

通過他的言語，顧承骁就能立刻推斷出來該怎麼樣才能叫他完全依賴愛戀，直至到無法離開的程度——他的父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走的就是這條完全相同叫他無法逃離的道路。

愛意澆灌，刀尖雕刻。

父母想将他雕刻成完美的優秀孩子，所以符雲這二十多年來一直在尋求他們的認可，直至他們忽然身亡符雲找不到目标情緒崩塌。

顧承骁要将他雕刻成無法離開他隻能依賴他的乖巧模樣，他總是說“你乖乖的”，“乖一點”，“聽話我什麼都給你”……溫柔藏刀鋒，他差那麼一點點就完全成功了，顧承骁真的比符雲想象中更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