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自得沒有騙孟岱,八點懸浮列車依舊有排班,但他并沒有選擇搭乘,他隻是沉默将拉鍊拉至頂端,蓋上帽子,沉默地沿着月色前行。
傷處随着動作與衣服摩擦,這種痛太微妙,似是傷口處在萌出什麼新芽,肌肉發緊,疼痛着迎接新生。
嚴自得沒有擡頭看月亮。
他走得很慢,他盯着自己腳步,執拗想要在地面上走出一條直線。
一步、兩步。
第三步就歪掉。
嚴自得停下腳步,他忽然開始發笑,原來生活中處處都遍布着巧合。
歪斜的線、混亂的生活。
這不與他人生如出一轍。
一樣的錯誤、别扭、荒唐。
“真愚蠢。”
耳邊似乎響起聲音,嚴自得太熟悉這道聲音,他幾乎驚詫着擡頭。
果然是嚴自樂。
嚴自樂伫立他身邊,毛發油亮,身體矯健,面上依舊是那副鄙夷所有人的模樣,他睨視嚴自得,又重複了一遍。
“真愚蠢。”
嚴自得眨了眨眼,他先是擡頭看了眼月亮。
圓月,臨近中秋的日子。
也是嚴自樂即将到來的祭日。
嚴自得對此卻早已熟悉。
據說人在瀕死狀态下會産生幻覺,最經典的案例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但現在嚴自得要為起添加上另一種情況,人在極度疲憊時也會。
嚴自樂死後,他見過嚴自樂三次,一次是在熬夜埋下他的下山路中,嚴自樂無言伫立,那會兒把他吓得半死,直接飛撲過來一個飛毛腿才發現我去,這特麼隻是自己幻想。
一次也是這樣的情況,日期逼近嚴自樂的死期,但那時嚴自得厭倦于生活,他渾身發軟無法出門,是嚴自樂出現在他身邊。
當然第一句話根本不是好話,而是說:
“嚴自得你有病嗎?”
當天嚴自得就暴走一萬步,飛一樣趕到嚴自樂墳頭播放勁爆舞曲蹦了一整夜迪。
而第三次就是現在。
嚴自得與之前無數個自己一緻,他無力、疲憊,但卻自虐一樣拖着身體行走,像是非要通過疼痛來證明什麼,盡管這個什麼的本質是空空如也。
“你來了啊。”嚴自得道,他收回視線,又開始埋頭走直線。
嚴自樂不語,但卻一步不落跟在他身邊。
過了十三步的直線和第十四步的歪斜後嚴自得終于開了口。
他的問題依舊沒變。
“你覺得我配活下去嗎?”
嚴自樂回複得很果斷:“不配。”
嚴自得踹他一腳,結果自己撲了個空,他想自己真是神經病,怎麼還跟幻象動氣。
但該損的依舊得損,嚴自得說:“但死的是你。”
嚴自樂沒有回答。
“…哎呀,不是說你不配活的意思,”嚴自得又自顧自開始找補,“其實我覺得你說得對,該死的應該是我,為什麼偏偏是你死了而我存在?”
“……”
嚴自得停了半晌,他又問出那個問題:“我難道值得活下去嗎?”
隻不過這一次他問的是自己。
可惜孟岱沒有答案,嚴自樂沒有答案——他如此博學如此聰穎,他都沒有,更何況是一個白癡的自己?
答案在此變成了毛巾裡的水,但嚴自得無論怎麼用力都擰不出一滴。
他不再糾結,反而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覺得粉毛怎麼樣。”
“就是那個粉頭發小子,他家很有錢,當然啊看起來父母也很愛他,就跟爸媽愛你那樣,也不能這麼說,應該是那種标準的父母愛子的模闆。”
“他是個好人,這麼說太廣泛,更準确來說他是一個愚蠢的、白癡的——當然比我要聰明一點的好人。”
嚴自樂依舊不語,他勻速前行,毛發在風中不起絲毫波瀾。
多麼的虛假。
但嚴自得早就無處可依。
幻想又如何,他此刻需要,那麼嚴自樂便要為他存在。
“嚴自樂,我覺得我讨厭安有,但這種表述太片面,你之前教過我人類都是複雜的,但是粉毛太特麼複雜。”
“我不理解,這是恨嗎?這是讨厭嗎?”
“…但我又覺得讨厭不是這樣,我隻是感覺好奇怪。”
“一個人如此需要你活下來這件事怎麼會那麼讓人抗拒呢?”
嚴自得說不清楚,話語颠三倒四地輸出,似是疼痛在身體裡不斷排列組合,一會兒成球一會兒成方,千變萬化,卻沒一個定下真身。
“所以嚴自樂,”嚴自得停下腳步,他神情在月色下顯得無比憂悒,他看起來困惑且苦惱,但似乎又有些抗拒會得到的回答。
但嚴自得還是開了口,他問:
“所以當時我想讓你活下去的時候,你是不是也這麼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