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星捧月的牡丹,怎麼會共情一株命如蜉蝣的雜草?
姚月娥從小就知道,眼淚這種東西最是無用,隻有能讓人心軟的時候才值得洶湧。
于是她仰頭望着那個巋然不動的男人,很有出息地将眼淚全都咽了回去。
他卻依舊冷冷地看着她,轉身前隻抛下一句,“行事當謀定而後動,未勝先慮敗,不審勢則寬嚴皆誤,能自保方可圖行。”
姚月娥沒讀過什麼書,自然聽不懂他這句文鄒鄒的鬼話。
至于這句話為什麼直到今日她依然記得,姚月娥覺得,大約還得歸功于那之後被封大人禁足,罰抄的三百張紙。
而那隻暗中助她也出賣了她的大白鵝,某日竟在大街上相遇,封大人不反對,姚月娥也就稀裡糊塗地将它給圈養了。
姚月娥歎氣,伸手捋了捋大白敦實的背羽,寬慰它道:“這麼看來,你我也算是共曆過患難了,以前最難的時候也沒想過要炖了你,這次自是也要帶你走的。”
大白也不知聽懂了沒,晃着腦袋用鼻孔看她,一副桀骜不馴的樣子。
“師父您睡了麼?”
房門外響起齊猛的聲音,他側身站在隔扇門後,輕拍門扉示意。
姚月娥趕緊看了眼房裡那些被她搜出來的物件,幸好沒有讓人尴尬的私密東西。
她清嗓緩了片刻,收拾好亂七八糟的思緒,對外面應了句,“何事?”
“門外來了輛馬車,”齊猛一頓,複又補充,“裡面的人說想拜見師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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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深夜有人造訪已是意外,但當姚月娥看清馬車前站的那個人,還是驚訝得瞠目結舌。
“薛老闆?”她躊躇地迎上去,看着薛清錯愕道:“您怎麼來了……”
薛清沒說話,彎唇看了眼她身後的門。姚月娥反應過來,往旁側讓開一步,伸手延請薛清入内。
月上中天,潋白如水,龍窯裡的火還燒着,一半暖紅一半清亮。
姚月娥亦步亦趨地跟在薛清身側,領着他将窯廠逛了一遍。其間薛清很沉默,隻有站在龍窯前面的時候,他側頭看了姚月娥許久。
“怎麼?”姚月娥懵懂地抹了把臉,“我臉上有東西?”
薛清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冒犯,赧然地搖了搖頭,對姚月娥道:“姚師傅為什麼想要開窯場?”
突如其來的一問,讓姚月娥一時愕然,她之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如今也隻能含糊道:“不怕薛老闆笑話,姚某自幼家貧,沒讀過什麼書,也就隻有這一門手藝略懂一二。”
“哦?”薛清側頭瞧她,漆黑的眸子映着窯中火色,無端顯得晶亮,“姚師傅祖上也是燒窯的?”
姚月娥點點頭,“家父是的。”
薛清“嗯”了一聲,面上沒什麼表情,也不知對她的回答滿不滿意。
片刻,他又轉身過來,眼神毫不回避地落在姚月娥被火色映亮的耳珠,開門見山地問她道:“那姚師傅這耳洞莫非也是祖上傳下來的?”
全不相幹的一句話,将姚月娥問得僵在原處。她下意識摸了摸耳珠,強作鎮定地回薛清道:“小時候頑皮翻牆頭摔了,臉上受了傷,我母親聽人說打耳洞能避免破相留疤,就……”
“哦,這樣……”薛清做出一副恍然地神情,目光緩緩掃過姚月娥的臉,兀自歎道:“看來你娘這個法子管用,姚師傅的臉上真是一點印子都瞧不見。”
“嗯,哈哈……”姚月娥忐忑地笑了兩聲,轉移話題到,“還沒問薛老闆這麼晚專程前來是為了……”
薛清挑唇淡笑,問姚月娥到,“下午的時候,姚師傅不是找我預支貨款?”
姚月娥臉上愕然,心裡卻升起一股難以置信的期待。
果然,薛清收回目光,望着眼前長長的龍窯對姚月娥道:“你要的木柴和瓷土我都可以先給你,但這筆賬,是要從禦供采購的項目裡預支的。”
姚月娥聞言不解,但不等她問,薛清繼續道:“既是預□□往後的訂單,我自然也沒有多的給你。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原本隻能燒制五百隻盞的原料,姚月娥需要想法子,從裡面燒出至少七百隻的盞。
雖說燒制瓷器存在一定的廢品率,但如此一來,姚月娥不得不想辦法提高自己原材料的成品率和精品率。
“怎麼樣?”薛清垂眸看她,“姚師傅可敢同薛某一賭?”
薛清的話無異于一塊轟然砸落的巨石。
姚月娥心底翻起層層漣漪,一波是從天而降的驚喜,另一波卻是水底徘徊的暗流。
她兀自沉默了片刻,卻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薛老闆為什麼幫我?”
許是薛清早料到她會疑惑,此刻也隻是淺淡一笑,反問姚月娥道:“這對姚師傅來說重要麼?”
見姚月娥不答,他才又道:“此番姚師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自然也有我的理由。姚師傅若是擔心有詐,也大可不必,薛某持皇商令牌為皇上辦事,該有的契書公示都會有,這天底下跑得了誰,都跑不了皇上。隻是……”
薛清一頓,語氣沉肅地對姚月娥道:“薛某也要提前跟姚師傅提個醒,陳方平的單子出了岔子,頂多賠錢了事,可禦供的單子要是出了岔子……那可不是區區賠錢就能了事的,薛某可以等,姚師傅想清楚了再給我答複也不遲。”
言訖,薛清負手轉身,然腳步剛起,他就被一聲果斷的“等等”喚住了。
龍窯還在絮絮地燒着,發出沉悶地聲響,薛清看見那雙原本遲疑的眸子熠熠地亮起來。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