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澈隻是笑笑不說話。
将将吃完飯,連桌子都未來得及收拾,裴覺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禀報道:“殿下,殷将軍那邊出事了。昨日攔路請願的國子監學生,今早鼓動百姓圍了将軍府。”
裴不澈蹙眉:“這點小事,派人去處理了便是。”
裴覺有些為難道:“殿下,話雖如此,那邊人群情緒高漲,若派兵強行鎮壓隻會适得其反。要不您還是過去看看吧。”
孟紅檐拉着他道:“臨安,他們不過是李晔的棋子,抓了他們也沒用。李晔想借百姓之口給朝廷和殷寄真施壓,讓她成為衆矢之的,貿然出手恐怕不行,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裴不澈應下,那邊裴覺立馬去備了馬車趕往将軍府。馬車靠近将軍府便走不動了,全是群情激奮的學生和百姓,三人隻能繞道步行過去。
隻見數十名着青衿的國子監學生堵在門口,為首之人高舉《女誡》厲聲喝道:“殷寄真既為女子,當知婦德。殷寄真欺君罔上,罪當問斬!”
孟紅檐冷笑一聲,大步流星走到殷寄真身旁。春風卷起她杏色裙裾,露出腰間裴不澈贈的金錯刀。
“諸位既讀聖賢書,可記得《内經》有言‘天覆地載,萬物悉備,莫貴于人’?”她将從府中帶來的醫典重重拍在手心裡:“殷将軍救下的邊關百姓何止萬千,難道因她是女子,這些性命就不作數了?”
人群中站出個瘦高學子,袖口還沾着墨漬:“《周禮》有雲‘婦人不預政事’,女子就該在家中相夫教子!”
“好個相夫教子!”孟紅檐抽出金錯刀,寒光閃過,一縷青絲飄落掌心:“當年鞑靼犯境,正是殷将軍率三百鐵騎死守玉門關七日,才讓諸位的母親有機會在家中等你們出世!”
她将斷發擲于地上:“若無女子,何來爾等在此高談闊論?”
學生們被這氣勢所懾,一時竟無人接話。忽見人群分開,身着藍袍的國子監學生緩步而來,手中麈尾輕拂:“此女巧舌如簧,卻不知女子為将,有違陰陽之道。”
孟紅檐正要反駁,身後傳來清朗聲音:“學子此言差矣。”
裴不澈不知何時靠在廊柱上,玄色衣服襯得面色如玉:“《易經》雲‘一陰一陽之謂道’,何曾說過陰不可為陽?當年平陽公主組建娘子軍助高祖定天下,莫非你還要否定其功績?”
他臉色驟變,麈尾差點脫手。
裴不澈站直了身子,走到孟紅檐身側,袖中手指悄悄勾住她的:“況且殷将軍戰功赫赫,若因女子身份問罪,豈不讓邊關将士寒心?”
“承明三十一年,鞑靼俺達汗親率兩萬大軍壓境,殷寄真部于黑水河畔殲敵九千——”他環視衆人:“諸君是要斬了這護國長城,好讓鞑靼人長驅直入麼?”
孟紅檐指着遠處道:“諸位好好看看,那是大邺的萬裡錦繡河山,且看寒風四起的大漠,若沒有将士們出生入死,若沒有殷将軍為你們浴血奮戰,你們這些好逸惡勞,不思進取的蠢貨未必能好好站在這裡。昔日武宗被圍困卉陵,八百裡加急的軍報送到泉陵城,邊關的将士快馬加鞭趕到卉陵救駕。兩地相隔有多遠?想必大家也不知道,二十日的路程,将士們硬生生縮到十日。不然今日你們還能站在這裡,說不定某天你們這些人還在潇湘閣裡尋歡作樂,在春風台上附庸風雅,鞑靼人的長刀便架在你們脖子上了。”
“你們天天念着什麼治國之策,堂堂國子監,請了全天下最好的老師,希望以後你們能成為朝廷棟梁,可是你們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實際上你們這群驕奢淫逸的笨蛋隻會躺在祖輩的功勞簿上叫嚣,倘若離了祖輩的光輝,你們連吃糠咽菜的寒門學子都不如!來日柔然和鞑靼的鐵蹄真要踏破中原,你們也隻是個連弓箭都提不起來的廢物。到時候你們口中的蠻人會嘲笑你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綿羊!”
學生們面面相觑,方才叫嚣最兇的幾個已縮到人群後方。
段連賀趁機上前,從懷中取出殷寄真曆年傷情記錄:“這是殷将軍每次負傷後經軍醫的診療記載,請諸位看看,哪一道傷疤不是精忠報國的見證?”
春風卷動紙頁,露出最上面一頁朱批:“承明二十九年冬,殷将軍為護糧草,左肩中箭猶力戰不退,創深及骨。”那殷紅的字迹像極了邊關落日,照得衆人啞口無言。
帶頭的學子悻悻離去時,衆人也跟着散去,孟紅檐叫住他們:“且慢!”她彎腰拾起那縷青絲,鄭重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諸位學子不如去軍營中瞧瞧,看看玉門關狼煙四起黃沙漫天,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願得此生常報國’。”
待人群散盡,裴不澈貼近她耳畔:“夫人今日英姿,倒讓我刮目相看。”他眼中閃着狡黠的光:“這樣厲害的事迹,就應該記載到史冊中,内容便寫‘簪花佩劍,于國子監辯群儒’,如何?”
孟紅檐贊同他:“我覺得甚好,甚好。”
春風拂過将軍府前的石階,卷起幾片零落的柳絮。孟紅檐望着散去的人群,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下來。她轉身看向殷寄真,這位平日裡英姿飒爽的女将軍此刻眼中情緒複雜。
“殷将軍,你沒事吧?”孟紅檐輕聲問道。
殷寄真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多謝娘子仗義執言。隻是沒想到,我殷寄真在戰場上殺敵無數,今日卻被幾個書生逼得無話可說。”
“沒事,你本就不善言辭。”裴不澈負手而立,目光掃過遠處幾個仍在觀望的身影:“這些書生不過是棋子,背後另有其人。”
孟紅檐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她心頭一動,低聲道:“臨安,那人……”
“李晔的人,國子監半數學生出自他門下。”裴不澈眼中略過一絲冷意。
“裴不澈,”殷寄真叫住他:“有件事我沒告訴你,從我回中京開始,李晔就想拉攏我,但我一直沒同意。此事便是他在逼我背叛汝南王 去扶持他上位。”
裴不澈淡淡道:“我猜到了。”
四人進入将軍府内,殷寄真命人奉上茶水。茶香氤氲中,裴不澈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孟紅檐躊躇不決,終道:“殷将軍,能講講剛才段将軍所說為護糧草創深見骨的事情嗎?”
曆史上是有那麼一段故事,《邺史·邊關志》記載,此戰殷寄真部殲敵九百,奪回糧草二十餘車。
殷寄真聞言微微一怔,指尖下意識地撫過左肩。窗外春風拂過庭前老梅,抖落幾片殘紅。
“那是承明二十九年的冬天。”她的聲音低沉下來,仿佛被拉回了那個風雪交加的日子:“鞑靼人切斷了峪關的糧道,城中将士已經三日未進粒米。我帶着三百輕騎突圍,在雪地裡奔襲八十裡……”
孟紅檐看見她眼中含着的一絲痛楚,那是比肩上傷痕更深的存在。
“我們找到糧隊時,護送的兩百士兵已經全部戰死。糧車周圍堆滿了屍體,血把雪地都染紅了。”殷寄真端起茶盞啜口茶,水面映出她緊蹙的眉頭:“就在我們裝糧時,鞑靼的伏兵到了。”
孟紅檐道:“傳聞說殷将軍此戰殲敵九百,奪回糧草二十餘車,凱旋而歸。”
殷寄真苦笑道:“可他們沒說,跟我去的三百弟兄,隻回來了十七人。”
段連賀隻記得,那場在峪關的戰役裡,還有個最小的士兵為殷寄真擋了一箭,他咽氣前還笑着說:“将軍保重……替屬下多殺幾個鞑靼人,來世屬下還跟着殷将軍上陣殺敵。”
殷寄真殺紅了眼,在馬背上高呼:“今日之戰,誓死不退!凡我麾下,照山河千秋萬代,永盛不衰!”
因為這句話士氣高漲,才有了剩下拼死殺出來的十七人,連長刀都卷了刃。
邊關條件尤為艱苦,殷寄真的傷口在風雪中反複潰爛。段連賀記得她高燒不退時,仍堅持在軍帳中由旁人誦讀她批閱戰報,朱砂筆尖滴落的紅痕與肩頭滲出的血迹浸透了半幅戰袍。
孟紅檐想得出神,手中的茶盞傾斜,溫熱的茶水濺在手腕上。裴不澈迅速抽出手帕按住她發紅的皮膚,卻見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殷寄真:“所以殷将軍左肩的舊傷,每逢陰雨天還會作痛?”
天色忽變,窗外有驚雷滾過,庭前老梅被驟起的狂風吹得簌簌作響。
殷寄真尚未答話,段連賀從藥箱取出個青瓷小罐:“這是用雪蓮和血竭調制的藥膏,将軍總不肯按時敷用。”
“段明堂!”殷寄真低喝一聲。
裴不澈輕笑出聲,指尖在孟紅檐掌心畫了個圈:"看來段将軍比某些人更懂怎麼照顧傷員。”
段連賀道:“人人都說殷寄真不行,可她偏偏要從那攤爛泥裡生長出來,她就是大漠翺翔在天的鷹。那是她的使命,是她的榮耀。”
她是殷寄真,是泉陵百姓的守護神,是這片土地上永不倒下的女将軍。
“我知我為女兒身,入不得史書,但我不在乎。”殷寄真道:“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千百年後,青史不記得殷寄真的名字,但我的功績總能彪炳千秋,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