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自稱是蕭臨的姑母。
崔蘭因才笑吟吟喚了聲“姑母好”,那夫人便擰起眉頭,挑剔道:
“你便是那個崔家失蹤十年才找回來的女郎?這妝容是誰給你畫的?如此寡淡簡單的,還有這站姿,你是蕭家長公子的新婦,又不是他門前的守衛。你母親能把崔大娘子教成溫婉恬靜、秀外慧中的窈窕淑女,怎麼你……”
蕭姑母“啧” 聲,即便沒有說下去,但是嫌棄之意已經溢于言表。
崔蘭因的笑容慢慢淡了,眉心舒展,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①的閑适。
“姑母,容我說一句。”
蕭姑母蹙起細柳眉,嚴肅斥道:“噤聲!長輩說話的時候,不允許随意插嘴!”
崔蘭因也不遲疑,提起聲就喊:“蕭姑母!長輩有錯,小輩若不及時提出,豈非是糊弄長輩,由着長輩一錯到底?!”
她年輕,還能比不過嗓子?
所以這一嗓子可比蕭姑母清脆響亮多了,旁邊的壯婦都吓得一個激靈,頭頂樹葉還應景地飄零下幾片。
蕭姑母雙目震顫,心髒怦怦。
她完全沒料到這個崔氏女居然敢在長輩面前大喊。
一抿唇,兩道刻痕明顯的法令紋讓她面容變得更為嚴肅,也更威嚴。
高門世家蘊養出的氣度,頗具威懾力,尋常人底氣不足,都不敢輕易與之對視。
崔蘭因卻睜大眼睛,不躲不避,口中道:“其一,蕭姑母不招呼就上門來,也未盡到長輩該有的禮節。其二,蕭姑母不給小輩時間整理儀容,催促見面,也未在意我儀容整不整。其三,站得直是我個子高顯得,姑母若覺得這樣不好,那不如我坐下聽講。”
崔蘭因在一衆建康女郎裡,的确算得上個子高挑,而蕭姑母生得矮小,足足比崔蘭因矮了大半個頭。
“你、你——”蕭姑母被她三句話堵得啞口無言,怒火中燒。
這個崔氏女!好狂妄!好無禮!
她此生除了那個白眼狼前夫,還沒受過這麼大的氣!受過這麼重的辱。
“夫人!夫人!”
婦人撫着胸口進氣多出氣少,哼哧哼哧大口吸氣,胸腔劇烈起伏,旁邊忠心的仆婦左右攙扶,被她帶着一一同連連後退,就在這個時候,衆人頭上的樹冠又簌簌晃動兩下,一道黑影忽然垂直砸下,好恰不巧好打在蕭姑母頭上,一汩鮮紅的血順着她的額頭蜿蜒流下。
“血!出血了!夫人!”仆婦尖叫。
蕭姑母捂着臉驚惶失措,慌喊:“血,我的臉,我的血……”
眼皮一翻,竟就這般昏阙過去。
“你膽敢藏匿兇器設置陷阱謀害長輩!崔氏!你好大的膽子!”蕭姑母帶來的仆婦氣得不輕,手指沖着崔蘭因指指戳戳,恨不得用眼神瞪死她。
“你、你就等着有人來收拾你吧!”
崔蘭因何其無辜。
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機關鳥可不是她藏的,兩日前她就把它送給了蕭臨。
至于這鳥怎麼飛到樹上又砸中蕭姑母,她是一概不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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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蕭氏出嫁前是蕭家最受寵的小女兒,十幾年前蕭家式微,她夫婿收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寵妾滅妻,蕭氏為保家族顔面,一直容忍,直到蕭家東山再起,她才由老太公做主,休夫回家。”
“所以老太公、老夫人都很心疼她,蕭家上下也都敬重她。”
崔蘭因晃着腳在床上拼湊那隻損壞的機關鳥,陳媪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娘子,這次蕭家肯讓這位蕭娘子來指導您,也是誠心誠意想要您好的,可這把人砸暈了……事情就大了!”陳媪痛心疾首,一一掰開分析,好叫崔蘭因明白現在事态緊急,危在旦夕,可不能再散漫悠閑,不當回事。
崔蘭因把腳一并,歪頭看着陳媪,“旁人亂說也就罷了,傅母你是母親給我的人,那天也是睜着眼睛看了個清楚,這隻機關鳥——”崔蘭因舉起機關鳥,“是、自、己、掉、下、來、的!”
陳媪愁眉苦臉“哎呦”了聲,坐在床邊腳踏上,苦口婆心,“娘子啊,奴看見了有什麼用呢,她們不會信我們的話。”
“那你的意思是,我往自己頭上砸一下,賠給她,算我自己倒黴?”
陳媪眼皮狠狠一跳,握住機關鳥的尖嘴,“娘子當心!為一老婦弄傷自己的臉,得不償失!”
陳媪再怎麼說,可心裡還是明白,蕭氏再怎麼要緊,也比不上崔蘭因這張如花似玉的臉啊!
她是萬萬舍不得崔蘭因傷害自己。
“都怪這隻鳥,也不知怎麼就飛到樹上,害娘子有口難辯!”陳媪又把過錯轉到機關鳥上。
可惜機關鳥有口不識言,無法為己辯駁。
“不管如何,這鳥我給了長公子,他就有責任!”崔蘭因表面笑得甜,暗地裡卻磨着後牙槽。
陳媪吃驚:“您……要找長公子告狀?”
“這怎麼能叫告狀,責任在誰總要理個清楚把?”
崔蘭因才不吃啞巴虧。
但崔蘭因還沒找上門,當日傍晚蕭臨就主動過來了。
崔蘭因兩手叉腰準備開戰,蕭臨眉目溫和,主動道歉:
“機關鳥是我留在樹下的,興許被野貓帶上了樹,又不小心掉了下來,傷了姑母,此中緣由我已經向母親和姑母解釋,與你無關。”
難怪雷聲大雨點小,那些嚣張的仆婦端着一張要撕了她的面孔急吼吼走,卻任由她逍遙自在大半天,半點事也沒有。
原來是剛正不阿、光明磊落的長公子沒有隐瞞過錯,把自己從這場“意外”中摘出去。
而蕭姑母再怎麼受寵,蕭家也犯不着為一次意外責罰長公子。
崔蘭因悻悻放下雙手,“哦”了聲。
她還以為至少要和蕭臨辯駁幾回,才能把這冤案理清楚,誰曾想居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蕭臨主動認錯。
這種感覺很微妙,很複雜。
就像小土丘直面巍峨高山,高低立顯。
蕭臨緩了口氣,又道:“所以姑母受傷不便來教你,這些時日我早中晚都會過來指點你,有什麼不明白的盡可問我。”
崔蘭因愣,重複道:“……早中晚?”
蕭臨點頭,詳細解釋:“早上寅初時、中午午正時、晚上戌正時。”
早上出門前,中午吃飯時,晚上下值後就是他能為崔蘭因擠出來的時間,如此也是他能夠想出最妥當的處理方式。
崔蘭因眨了眨眼,居然還有此等好事?
她笑盈盈問:“意思是,夫君早中晚都要來看我咯?”
女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期待着一些不會發生的事。
蕭臨頓了下,“你可以當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