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祠堂是重地。
崔蘭因想去看蕭臨的熱鬧,可守衛不放行,她又不敢去找阿家說情。
依那位夫人精明的勁,豈不是自己洗幹淨脖子沖上去找砍嗎?
明着不行,崔蘭因就找旁的法子。
折騰到日落西山、華燈初上,她好不容易找到門路溜了進去,見到在祠堂跪得挺拔的蕭臨。
蕭祠高粱大柱,威嚴莊重。
對着祠堂門正中的那間最為寬闊,黑色神台一層一層往上,就像是座巍峨高山,俯瞰後人,兩邊如樹聳立的燭台上百來隻蠟燭齊放光輝,把正堂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黑色壓抑,燈火明亮。
蕭臨面迎着光燭而跪,身後拖着漆黑孤獨的長影。
崔蘭因環顧一圈,确定除蕭臨外再沒有旁人。
她提起裙擺,蹑手蹑腳走近,一彎腰就對上蕭臨轉來的視線。
崔蘭因兩手撐着膝,笑吟吟問:“怎麼隻有你?”
忽然見着一張熟悉的笑臉,蕭臨暗蹙眉尖,不答反問:“你如何進來的?”
“這個,山人自有妙計。”崔蘭因摸了下鼻尖,拖來旁邊的蒲團原地坐下,手不停拍打沾有草屑的袖子,口中問道:“你都跪了一天了,到底犯了什麼大錯值得這樣罰你,不過就是晚上遊一下園,又沒殺人放火的。”
蕭家真是小題大做,莫名其妙。
而且今日還是蕭臨難得的休沐時間,竟都浪費在死氣沉沉的祠堂裡了!
對此蕭臨一點怨言也沒有,平靜道:“蕭家規矩如此,我明知故犯,自是要重罰才能服衆。”
“規矩規矩,哪有這麼多不通人情的規矩!”
崔蘭因其實有過愧疚,但也不是太多。
丢下蕭臨不是她本意,明明兩人可以同時跑掉,諒那個郎君也不敢聲張。
她不但埋怨蕭府規矩多,也在怪蕭臨死腦筋不知變通。
他竟然為了罰那犯事的郎君,把自己也牽扯進去。
但蕭臨十分認同蕭家的規矩。
“不嚴格約束家族子弟,日後犯下大錯,就遲了。”
崔蘭因不服氣道:“那跟着你一起受罰的那個呢?他難道就用不着約束了嗎?”
不管賞還是罰,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蕭臨道:“他明年開春要參加策試,四叔母特來求情,母親網開一面,令他回屋反省,閉門三日,他今日也跪到日落時分。”
“那你不能回屋反省嗎?”
“不能。”
“為何?”
蕭臨看着面前的神位,沒有回答。
崔蘭因把手肘支在膝蓋上,托起下巴,大眼睛眨了眨,歎道:“蕭神玉,你成日都要端着,不累嗎?”
走路要挺拔,吃飯要端莊,說話要溫柔,就連罰跪都要比别人久。
蕭臨眼睫動了下,露出下邊淺褐剔透的眸子。
累嗎?
人隻要活着,心髒一直都要跳動,呼吸也從未停止,累嗎?
沒有人會關心它累不累。
因為它不能停,不能有失誤,不能出錯。
當一些事情變得像呼吸心跳一樣習以為常時,就不會覺得累了。
隻是在崔蘭因說出這句話時,蕭臨心中那根燃燒的火苗像是被一陣不期而遇的風,吹彎了腰。
他不累……
心裡這樣想着,那火苗又重新站直了。
大袖寬衫覆着蕭臨的身軀,随着風,蒼色紗袖翻動,出塵如仙,不染纖塵,就如他的嗓音,溫和清潤,也不含任何情緒。
“時候已不早,母親為杜絕此類事情發生,這幾日一定會增派巡衛加大監管,若是碰上了,你也逃不了罰,早些回去。”
“那我更加不能走了,萬一走到半路就被抓了,還不得回來這裡同你一齊跪着?”崔蘭因不走還把屁.股坐得穩穩當當,“不過,夫君,你為什麼沒有向阿家揭發我?你這樣算不算是包庇?”
“母親沒有問起你,算不得包庇。”
崔蘭因朝蕭臨眨了眨眼,心領神會笑了笑,才道:“我聽說昨夜那名娘子是二房的遠房親戚,寄住在蕭家已有兩年了,那蕭七郎既然喜歡她,為什麼不讓她名正言順?”
“門不當戶不對,七郎不能娶她。”
“那蕭七郎豈不是對人始亂終棄啦?”崔蘭因替那娘子抱不平。
“若那位陸娘子沒有打着要嫁入蕭家的主意,二叔母也會為她找一戶合适的人家嫁出去。”
雖然蕭臨說得婉轉,但崔蘭因也聽懂了。
估摸是那陸娘子不滿意二叔母的安排,自己拿了主意要嫁給蕭家郎,但誰知竹籃打水一場空,蕭七郎不但吊着她,還打算娶個門當戶對的新婦,這才有了昨晚的那一幕。
崔蘭因“哦”了聲,托腮問道:“門第真的就這麼重要嗎?”
蕭臨不用思索,就給出答案。
“重要。”
“假如我不是崔家的娘子,隻是個普通的庶族女郎,你是不是就絕無可能娶我了?即便——你喜歡?”
蕭臨以餘光撇來。
崔蘭因披着件深色的厚罩衣,裡面穿着煙粉的上襦配着石榴紅格花下裙,鮮豔的顔色襯着她那張臉年輕、鮮活而且美麗。
即便不是出身崔氏,她也是個漂亮到足以引起人關注、欣賞的女郎。
短暫幾息後,蕭臨道:“不知道,而且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崔蘭因就是崔家的娘子,而蕭家與崔家正好有婚約。
沒有假如。
“如果呢?”
世家之中也并非沒有先例,但那位郎君與蕭臨不同,本就是任性狂妄之輩,他因喜歡而娶了一名下等士族的女郎,甚至還被當成一段佳話。
但蕭臨克己複禮、循規蹈矩,這樣的人可會因為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不顧一切嗎?
崔蘭因實在好奇,蕭臨被她“灼熱”的視線緊盯,躲無可躲,隻能扭頭問她,“那你會嗎?”
“我會啊。”崔蘭因答得幹脆。
蕭臨被她的理直氣壯弄得無言駁斥,幹脆閉上眼睛,“但是已經遲了。”
崔蘭因不解。
什麼遲了?
蕭臨眼睛都合上了,擺明是不想再談下去,崔蘭因往袖袋裡翻了翻,找出一油紙包,打開就散發出一股濃郁的油炸香味。
“你餓不餓啊?他們給你送飯了嗎?吃炸小魚嗎?”
蕭臨睜開眼睛,崔蘭因手捧炸河魚送到他眼皮底下。
每條小魚都裹着一層金黃的外殼,一看就是炸得恰到火候。
“不吃,你回去吧。”
崔蘭因隻聽見他前一句似的,遺憾道了句:“不吃嗎?很好吃的,我特意帶來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