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撓撓頭,也算急中生智,“這麼着吧,奴才去借些雪具來,一盞茶的功夫,保管回來。”
瞧他那副志得意滿的模樣,宋知斐還來不及開口,便見他已踏着絕頂的輕功消失在了雪影中。
她啞然失笑,沒想到這宮中竟是藏龍卧虎,還有如此身手了得的人物。
宋知斐默望着雨簾不覺出了神,也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察覺有細微的腳步聲逐漸靠近。
正奇異四喜怎的這麼快便借到傘來,回過頭,一道威儀的身影卻赫然映入眼簾——
身着烏金錦袍的少年不知何時竟來了此地,手中一柄收起的黃絹傘仍絲絲滴落着雪水。
他眸如墨潭,許是方從風雪中來,周身清冷的寒息還尚未散去,隻是靜默着看她,似乎藏着什麼話要說。
可那派矜貴之氣,仍是象征了他不可冒犯的天家身份。
宋知斐雖對他的出現略有意外,但也很快平複,從容地欲起身行禮:“參見——”
少年出手扣住了她将拜疊的雙臂,像是在壓抑着什麼,笑意冷暗下來:
“不準再對朕行禮。”
宋知斐微愣,旋即也依言止了動作,颔首回以淺笑,“謝陛下聖恩。”
少年神色沉雜難言,顯然不是要聽一句謝恩才特意趕過來的。
他默默松開了手,可眼神卻從未離開過她的面容。
女孩不算拘束,也自然地同他相談一句:“陛下也有興緻來踏雪賞景?”
梁肅看了看這漫天呼号的大雪,眉尖微挑,也不知是何等有病之人方會在此時出門賞景。
但顯然,他便是那有病之人。
積藏在心頭的情意橫沖直撞,不得宣之,索性也帶着侵略脫口而出,刺探起她的反應:
“朕是來接你的。”
宋知斐擡眸看他,辨不出他的口吻是真是假。
可緊接着,少年便又笑着轉了話鋒:
“朕原本是要去漪蘭苑探病,可太傅實在有能耐,藥也不喝便有如此健魄,可在風雪天裡暢走自如。”
“改日非但太醫要數落朕的不是,”他擱下傘,從袖中取出了一頂雪帽為她戴上,口是心非地道着關懷,“隻怕連外人也要說朕苛待太傅了。”
少年動作極為自然,隻垂下鴉羽為她系着繩結。冷白的手指看不出曾殺人如麻,仿佛是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全然未将自己當做是九五至尊。
宋知斐微怔着伫在原地,不由也打量起了這近在咫尺的面容——
這是個俊逸而不失棱角的少年,同時也是殺伐冷厲不留情的天子。
他眉目硬朗如劍,利似雁翎的眼尾似乎總帶着冷淡,不可與人親近。
可此刻,卻又莫名像帶了幾分圭玉般的溫情。
“出來怎麼也不乘轎攆,漪蘭苑的人都瞎了麼?”
少年開口冷毒,含責輕怪了一句,又即刻打破了方才的那一霎柔情。
宋知斐知他是關心自己,也輕然一笑,不讓漪蘭苑的人受了牽連:“回陛下,出門正值雪霁,臣便想着從簡,未曾大張旗鼓。”
這一句稱臣,令梁肅為她系着繩結的手,頓時失了穩,險些沒能系好。
“你……”他眸光一怔,看着态度陡轉的女孩,一貫陰冷的面色似是裂了冰的湖面,見得天光的一瞬,亦溢出幾絲不敢輕信,“說什麼?”
她分明一直以失憶為由,不願官複原職,亦對他冷淡疏離,而今怎的又忽然改了口?
宋知斐笑了笑,隻莞然抿唇:“陛下金口玉言,認定臣是本朝太傅,臣自是不敢拂拒聖恩。”末了,又拘謹探詢,“就是不知……可否失言造次了?”
她總是這般溫婉知禮,笑着擺低自己的姿态,像是逢迎君意,令人窺不得她的真心。
又總是那般引人惜憐,每一次的溫柔恭順,都像是在剜着梁肅的心,令他百受折磨。
造次?
他真恨不能告訴她,她可以對他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打也好罵也罷,他求之不得。
就是别這般對他生分隔閡……會要了他的命。
可如今,他又怎敢多做奢求?她肯向他靠近一步,便已是他最夢寐難求之事了。
哪怕是在騙他也好。
少年冷然自哂,險些就快抑不住失控的情緒,頓了許久,才笑了一聲,回道:“怎麼會?朕高興都來不及。”
他拾起一旁的絹傘,難得生起了幾分好心情:“風雪寒,要先回去麼?”
宋知斐眸光微動,倒是想到了誰,“四喜公公去借雪具,隻怕尚不知情。”
梁肅輕嗤一聲,不以為意:“他消息比你活絡,你擔心他做什麼?”
風雪大作間,兩道身影隔着傘柄緩緩前行。
赭黃傘蓋從撐起時便偏向了女孩,一路堅定未移,如這凜冬煦日,明暖而昭彰。
至漪蘭苑後,宋知斐含笑作别,親手合上房門,就這樣看着院中目送她的梁肅,慢慢消失在了關上的門縫中。
可當晚,她卻生生做了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