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也是個識趣的,縮着脖子一步一挪地過來一把抱住了老翁的腿,仰起頭拿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着他,嘴巴一嘟道:“外公,山裡的老虎要吃我啊!哇啊啊!”
老翁皺眉定了定神,終歸還是沒忍心責罵,擡手揉了揉小童的腦袋,餘光又一次瞥見少女手中斷了氣的大虎,眉頭皺得更緊。
“方才在谷中可是姑娘護着我孫兒?”
這打虎的少女是何人?可不就是領了新案出門的蕭謹言。
“老先生,這麼小的孩子還是不要讓他一個人出門玩耍了,山谷中野獸頗多,适才若不是我剛巧遇上,孩子就要被這惡虎拆吃入腹了。”蕭謹言言語中有幾分不滿,回想起一刻鐘前的驚魂一幕她仍是心有餘悸。
方才她急着趕路,沒等迷霧散去就進了這回川谷。谷中羊腸小道縱橫交錯,迷障又重,蕭謹言無頭蒼蠅似的亂轉時忽聞小孩兒尖叫,還伴着低沉的虎嘯之聲,當即便運了輕功往聲源而去。
穿過一片矮林,蕭謹言就看到那紮着沖天小揪的娃娃挂在一棵老銀杏上,四肢都死死地扒着樹幹,樹下一隻半人高的老虎重複着撞樹的動作,幾近瘋狂。
蕭謹言觀這大虎神志癫狂,不敢拖延,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便想制住那老虎,怎奈那老虎真真狂躁,見有人阻撓是越發兇狠,橫沖直撞。
蕭謹言這次出遠門,為了輕裝簡行和低調行事,沒有帶着鶴翎刀,隻得自腰間摸出了唐甯送的銀骨鞭,縱身一躍壓上猛虎後背,雙腿緊緊夾住虎腹,銀鞭一甩穩穩環住了老虎脖子,鞭尾随着慣性破風飛回,蕭謹言精準地握住飛來的鞭尾,快速在手上纏了一圈,雙手交叉猛地向外拉扯。那黃黑花的大老虎劇烈地掙紮想要将她甩下背來卻是徒勞,這才漸漸失了力道直至窒息而死,待到蕭謹言喘着粗氣确認大虎沒了氣息,她的雙手也已被銀鞭勒出了血痕。
所幸孩子一點沒有受傷,還領着蕭謹言熟門熟路地出了山谷。這名叫陶泓的小娃娃帶着她一路走到谷外,指着成片的草廬說是他家,隔着蒙蒙細雨也能隐約看到草廬中有長煙滾滾。蕭謹言看着覺得不尋常,又不放心小孩兒一個人走,索性陪着一道來了。
遠遠地蕭謹言就看到草廬門前站着一長身玉立的年輕男人,身量颀長,身形挺拔,一襲靛藍圓領錦袍被雨水沾濕,有些重又有些貼,更顯寬肩窄腰的身材,絲毫不見泥濘天氣裡的狼狽。
再看那年輕男人的面容,可稱得上是面若冠玉、劍眉星目,每一處輪廓線條都清晰冷硬如刀削斧刻,又明明是一雙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卻黑白分明自有一股不羁淩厲之感,随意地将墨發挽于頭頂,隻以天青色發帶束之,作馬尾散在腦後,不過十八九歲,像是個少年遊俠。
此人獨立山水間,靜極,美極,整個人的氣質似是世家公子的優雅矜貴與江湖俠客那份自在灑脫的激烈碰撞,矛盾又奇異的和諧。
美人世人都愛,蕭謹言自然也多看了一眼,并不清楚此人為何孤零零立于草廬前,當然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泓安全到家了。
“孫兒頑劣,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小老兒無以為報。”
老翁抱拳一禮,蕭謹言及時地出手扶住了他,這一擡手旁邊的年輕男人就看到了蕭謹言手掌的傷痕,不由眉頭微挑。
“老先生不必客氣,我也是恰巧路過,人生地不熟,還要多謝您孫兒領我出谷。”說起這事蕭謹言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麼大個人了竟然還要一個奶娃娃帶路,“不知老先生可識得往澎城去的大路?”
“姑娘你去澎城啊……”老翁皺眉望向西邊泥濘的土路,歎氣道,“這路怕是一時半會兒趕不了。”
蕭謹言微怔:“此話怎講?”
老翁伸手指向西側的密林道:“穿過這片林子就是詭溪,去澎城必要渡這詭溪,雖稱之為溪,卻有兩人多深,水底亂流密布,非水上棧道不可渡也。”
“既有棧道,為何不可趕路?”蕭謹言疑惑了。
“咳咳。”
這回聽了半天閑話的年輕男子有話說了:“姑娘有所不知,今日我便是從那溪上棧道過來的,雨天木闆上青苔濕滑,我的馬腳下打滑……不慎踹斷了中段的棧道。”
年輕男子就眼睜睜看着面前的少女緩緩歪頭,一雙本就圓潤的杏核眼瞪得越發滾圓,滿臉寫着四個大字—真!有!你!的!
摸了摸鼻子,年輕男子也尴尬得端不住了,趕緊錯開了少女的視線,老翁便開口打圓場:“平日裡這回川谷就鮮有人來,隻有附近村寨裡的藥農會隔三差五進來采藥。現下适逢陰雨,藥農也要等雨停了才會進谷,到時才有人力修複這棧道,姑娘不妨在寒舍歇下腳,待明日重新架上了棧道再趕路吧?”
蕭謹言略一皺眉,擡頭看了眼雨勢,雖不是大雨,但細細密密的雨點仍然能浸濕衣衫,在這初春時節極易感染風寒。
“也隻好如此,那今晚就要麻煩老先生了。”
“不麻煩不麻煩,姑娘快裡面請。”老翁登時笑眯了眼,将蕭謹言引進了草廬中,也不忘拉上年輕男子一道進屋。
因着多了蕭謹言這個救娃恩人,老翁晚間做了好一桌菜,連帶着說不叨擾人家的年輕男子主仆也沾了光,吃了個肚兒圓。
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蕭謹言是被一陣叮當聲鬧醒的,像是瓷器碰撞的響動,聲響不大,隻是蕭謹言出門在外,警醒得很,再躺也睡不着了,心心念念着案子,索性換好了衣衫打算出門去看看。
草廬的小院中可以遠望群山,天邊山棱處不過初綻白光,山中萬物尚在好眠,周遭靜谧無聲,隻除了忽隐忽現的噼啪聲響,如鐵輪碾冰,如風鈴搖曳,清脆空靈。
蕭謹言凝神靜聽片刻,隻覺心緒都甯靜了下來。
“是汝瓷開片之音。”
清冽的男聲乍起,蕭謹言略一偏頭,小院對角的長廊拐角處站着昨日的年輕男子。
他依舊是一襲靛藍的圓領袍,抱臂立于廊下,那雙精緻的桃花眼眸此刻阖着,掩去了曜石般的光華。
“開片?”少女淡淡開口。
年輕的公子蓦地睜眼,如半山雲霭驟散,山澗流光盈盈,黑白分明的瞳仁裡流轉的是旭日朝陽般的溫柔。
“嗯,是汝瓷特有的技藝。”說着,緩步行至堂屋前,此處鳴罄之聲更甚,一雙指節分明的大手便輕輕推開了陳舊的木門。
蕭謹言好奇,左右不過幾步的距離,快步跟上,就見昏暗的室内盡是多層木架。簡陋的木架上工工整整擺滿了各式瓷器,那清靈似碾冰的聲音便來自于此。
不由自主地跟着男子走進室内,蕭謹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滿室瓷器都呈或深或淺的青藍色,最淺的色彩幾近月白,而這些瓷器表面無一例外都有着蟬翼般的細密花紋。
“這原本是上了釉彩的瓷胚于焙燒下産生的一種缺陷,稱之為崩釉,釉面形成裂紋的時候便會生出鳴罄之聲,而制瓷的工匠通過他們的技藝将這種難以控制的釉病轉變成了瓷器獨一無二的自然裝飾,可謂巧奪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