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捎帶着晨露的涼風随着門闆的開合竄進屋内,澆滅了最後一絲炭火的餘溫。
病弱的少年幽幽轉醒,天光尚且青白,透過蒙塵的窗紙落在他玉瓷般的面頰上,顯得人越發蒼白。一雙琥珀色的眼瞳中仍有幾分氤氲的水汽,是初醒尚未消散的睡意,在見到小谷雨忙忙碌碌的背影時才倏忽間散去,眼底一片清明。
公孫靖瀾直起身子,攏了攏散開的衣襟,一股清淺卻溫暖的甜香幽幽地鑽進了他的鼻腔,扭頭看去,便見谷雨點了一枚香丸小心翼翼地擺在一隻醬料碟上。
“哪兒來的香丸?”
谷雨扭頭嘿嘿一笑道:“杜小姐給的。奴才方才去東院兒收拾院子,剛巧碰上杜小姐來給杜夫人上香,就給了咱們一盒香丸。”
說着,谷雨探手扇了扇飄到面前的煙絲,冷不丁給煙氣嗆了個正着,笑咳着又道:“杜小姐說這個香是甯神靜心的,對助眠也有效果,要是您覺着好下次她再給咱們送些……說起來,杜小姐今日提了個包袱,似乎是要出遠門呢,這麼早,也不知要去哪裡……”
谷雨年紀尚小,平日裡沒什麼玩伴,一有機會聊起閑天便絮絮叨叨的,公孫靖瀾沉吟片刻,擡眼瞥向窗格,問道:“谷雨,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回殿下,剛過卯時正。”
“今日可有何大事?”
谷雨聞言撓了撓頭,試探性地答道:“大事……今日思陽郡主過生辰算嗎?”
“沒别的了?”
“唔……今日還有……三皇子殿下要出發去鳳陵調兵赈災。”
公孫靖瀾眸光一閃:“可知詳細?具體幾時出發?”
這下可難倒了谷雨,小少年面上皺皺巴巴的,躊躇道:“這約莫得午後了吧……奴才也就是出門去取前日裡定好的嫩筍,順道聽三殿下府上的廚娘同菜販大叔提了一嘴,三殿下既然還要在府中用午膳,那出門定是早不了的……”
公孫靖瀾淺淺一笑,他還真不知該說谷雨是聰明還是迷糊,畢竟這孩子常常忽略掉大環境的聲音,卻又每每能從閑言碎語裡拼湊出事實真相。
“杜小姐短期内回不了錦城,東院的長明燈你仔細着些,該添燈油便添上,都記在府上的花銷裡,不夠同我說。”
開發不久的腦袋瓜還沒反應過來,谷雨眨眨眼一肚子都是疑問:“啊?”
再說崇義坊那頭,大清早院裡便沒了人氣。連日陰雨緻使城裡添了不少風寒的病患,還有些風濕骨痛的老人熬不住頻頻光顧醫館,忙得喬錦之腳打後腦勺,根本沒有時間留給他難過,早晨雙眼一睜就是看診。納蘭栩主仆則是在雞鳴第三遍的時候前後腳出了門,反倒是平日裡出門最早的蕭謹言因着隔日忙着清點赈災物資一直折騰到半夜,今日一睡不醒,到了卯時三刻才渾渾噩噩地醒來,扶着混沌的腦袋匆匆趕去玄鶴司點卯。
皇城大街是不準跑馬的,蕭謹言隻能迷迷糊糊地抄上庭蘭留的胡餅往外腿着去,走到玄鶴司門口正正好吃完,人也清醒了,此時離掌旗點名結束還有最後一柱香的時間。
大步往西跨院趕着,蕭謹言餘光瞥見諸葛子玉揣着手站在往東跨院的偏門口,便擡手想同她打個招呼,冷不丁見一身黑衣的赫連莘身旁跟着趙銀湘從東跨院的方向過來,二人被諸葛子玉攔了個正着。蕭謹言的位置隻夠看到幾人的側臉,諸葛子玉行事素來冷靜沉穩,情緒鮮有大起大落顯于人前,而今日蕭謹言卻直覺她心情不佳,再看赫連莘面色冷淡,轉頭同趙銀湘囑咐了幾句,就見趙銀湘微微颔首,逃也似的繞過諸葛子玉跨出偏門。正對上蕭謹言看戲的視線,趙銀湘美眸一眯,邊往外走邊警告地沖她努努嘴,示意她去自己的西跨院别來瞎摻和,蕭謹言抿唇噤聲,沖趙銀湘讨好一笑,最後瞟了一眼偏門口對峙的兩人,戀戀不舍地跑了。
“你跟我來。”赫連莘擡眼掃視四周确認無人注意才壓低聲量淡淡道。
諸葛子玉咬着下唇幽怨地跟在赫連莘身後七拐八拐,最後竟是進了甲字班的掌旗房。
“把門帶上。”
諸葛子玉默不作聲地依言合上門扉,随即轉身目不轉睛地盯着赫連莘,灼熱的視線如有實質。
赫連莘兀自走到窗下榻邊拂袍坐下,背光的神情看不真切,隻問:“想說什麼?”
深吸一口氣,諸葛子玉聽着赫連莘風輕雲淡的問句愈加不忿,鄭重其事道:“回小赫大人的話,屬下對赈災的人員安排有異議!屬下雖然是個仵作,但打小都是從醫理學起的,論起看診治病絕不輸坐堂大夫,屬下認為讓屬下去石門府幫助控制疫情會比留守錦城更好!”
自打皇帝給玄鶴司下旨分配了赈災任務,幾乎全司的人都各司其職、忙忙碌碌,赫連莘自然也不例外。少年閉眼揉按着睛明穴,面上顯出幾分淡淡的疲态,出口的話語卻依舊沉穩有力:“出行的人員名單昨日傍晚便上報了,你留在錦城。”
“本想明日再約你詳談。”不等諸葛子玉出聲申辯,赫連莘閉目靜待兩側颞颥的脹痛感略略散去些許,緩緩睜眼望向她,眼中閃過一道暗芒,“既然今日已提及此事,我便也不兜圈子了。諸葛,後日赈災組離城後,我要你跟着龐教習進宮。”
諸葛子玉秀眉微蹙疑惑道:“進宮?宮中又沒有……”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今朝堂局勢複雜,有的是人按捺不住想要借題發揮,穩妥起見宮裡需要有值得信賴的醫師策應,瓊華宮有我們的同僚,你入玄鶴司不久臉生,有她一起幫忙,你在宮裡暫時當差不會引人注意。”赫連莘頓了頓,眼神晦暗不明,“’意外’尚未發生前你隻需靜觀其變,莫要輕舉妄動,尤其是不要幹涉天子的起居、修行,但若龍體有異,務必第一時間出手幹預,确保災情穩定前皇上神志清明。”
赫連莘不再多言,諸葛子玉隐隐意識到什麼,暗暗咽下一口唾沫,手心竟是悄悄冒出了些微冷汗來,須臾間心思已過百轉……
與此同時,一支十多人的輕騎小隊正全速往西方趕路,十二匹高頭大馬拱衛着其中的四方馬車,馬蹄交錯間泥水四濺,用料考究的馬車廂闆上泥濘一片,車窗内隐約可見兩枚人影。
兩日後的正午,天空中又落下細細雨絲,黑雲沉沉壓在天際,為首一獨臂男子抹去面上的水霧,遙遙望見前方道旁空地有一孤零零的古舊客棧,揚手向後做了個手勢,衆人随即勒馬減速在客棧門口停下腳步。
獨臂男子率先下馬進店打點餐食,随着馬車停穩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推開廂門,納蘭栩俯身鑽出車廂利落下地,末了也不忘回身探手将一襲俊美公子打扮的杜心月扶下來,二人跟着其餘便裝兵士一并進了客棧。
客棧内部是與外觀一緻的古舊,櫃台後的酒架上稀稀拉拉擺放着落灰的各式酒壇,年久失修的木制立柱浸泡在潮濕的空氣中,從外皮層層剝落處散發出一股粗糙的黴味,陰冷黏濕的觸感裹挾着每一個進入客棧的旅人。
“諸位客官随便坐,熱乎的餐食稍後就來!”年輕的小二将掃塵的抹布甩回肩上,熱情地将衆人迎進門,待衆人一一落座才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後廚去。
納蘭栩習慣性地多看了一眼,應是陳年舊傷導緻的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