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後的影子悠閑地擺弄起案上的茶具,不緊不慢地道:“閣下願一步一步踩着石階上來,想必是誠心見我。”
誠心之人,不會做冒犯之事。
可他心中,确有走上去撥開屏風或者一個神眼鑽去看她真容的沖動,不過忍着罷了。他慶幸在丘下那會兒選擇徒步走上來。
又想其他人飛行來拜訪,她是不是不會見。此番她用屏風隔斷的方式見他,似乎有些倉促,若他行差踏錯,是不是,就見不到了。
青塵語畢,舉起個杯子,隔空投送過來,杯子直接“穿過”了屏風飛移到他面前。他擡手接過,道聲多謝,看着杯中清冽,飲一口,不是茶,是酒。
酒水入口,甘涼清甜,應是當地花酒,并不名貴。而有的名貴的酒,卻也沒這花酒好喝。
對面人同樣拿着杯子在飲酒,一個酒壺倒出來的。
這是……她請他一同喝酒啊。
隔着屏風去看,對面人影模糊,同之前看她在亭中彈琴是一樣的。
他想了想,問出一直想問的且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一個問題:“敢問大師為何……堅持隐蔽真容,從不以真面示人?”
青塵不介意回答他,想來已經有不少人詢問過了,她說:“世人隻需知青塵做過什麼,無需知她長什麼樣子。”
他以為她會說出什麼事了拂衣去、身藏功與名的話,未想竟說自己确要讓世人記住她名字、知道她做的事。
既要世人記住她,為何又不能以面世人?難不成是她對容貌焦慮?還是說,其背後的“真容”有着其他不便的身份或者在做着别的事,準備達到某種目的?
這些是對方的隐私,他不宜多問。
此間正值巳時,屋外日光明朗和煦,竹屋通風透氣,光自窗子灑進來,照在人身上。薄薄的缂絲布面上印出的白衣女子身姿嬌美,衣發柔長,尤其是其偏頭時,側臉的精緻輪廓顯現出來,迷人且神秘。
這讓人如何不信,坐在對面的,其實是位絕色佳人。
而且他猜測對方年紀并不大,雖不能斷言,但感覺如此。
青塵說話時,清冷帶點散漫:“外人見我皆有求于我,你見我,是為求什麼?”
她的嗓音很美,應該是她真正的聲音。在大宅時幕淩天曾遠遠聽到過她說話,雖不大清晰,但能确定那聲音是有“問題”的,讓人聽過就忘,不可辯識。那遮衣竟也能隐蔽主人音色。
他沒思考很久,回複是:“……我也不知,當求什麼。”
“不知?”
青塵還是第一次遇着這種情況,放下酒杯,好像隔着屏風看了他兩眼,想想後,手一揮将案面掃空。
他看到案上多出一把橫琴,案前女子兩手輕輕撫上琴弦,他聽她說道:“我看你心有郁結,不如,就聽我彈奏一曲吧。”
話一落,指尖撥動琴弦,美妙的琴聲回蕩在屋子中,傳響到屋外。他感覺渾身逐漸被樂聲包裹,又産生前兩次聽曲時同樣的感受,屏除雜念,身心甯靜,舒适暢快。這是她在為他彈琴。
或許這世間,隻有她的琴聲能讓他有這般體會。
如果能有幸常聽,是真不錯啊。
琴聲陣陣,輕柔空靈,好像是随手彈奏出來的,似乎其妙不在旋律,而在一聲又一聲綿長的琴音之中。
閉目感受了一陣,睜開眼睛,他問彈琴之人:“大師的琴聲,也能替人排憂解愁、清除郁結麼?”
其實不太想用這個稱謂,這樣感覺自己也是青塵見過的許多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員。但是又不好找别的稱謂,因為他确實,是其中一員。
與人交談并不會打亂彈琴的節奏,青塵邊撫琴邊說:“美樂本就能愉悅心情,不隻這樂器奏出的樂,還有自然中的樂,比如風聲、雨聲、鳥叫蟲鳴……隻要人想,任何聲音皆可為樂。不過,郁結不同疾病,疾病可為外力醫治,而心之郁結若想根除,還需自身想開、放下。”
“……原來如此。”
想開放下麼,可是他活了二十多年,都沒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想達到的和擺脫的是什麼。
這個郁結存在,又存在得莫名其妙。
彼此沉默間,幕淩天腿邊走上來一隻不知從哪竄出的小生靈,在他衣料上蹭了兩蹭。低頭瞧,是那隻很可愛的小神獸,看着呆頭呆腦的。
神志不成熟的幼小妖獸天生喜歡接近濃厚的靈氣,許是嗅到他身上非比尋常的神力,不自禁就湊上來了。
他伸出手摸小神獸的頭,獸兒竟不怕人,似被摸着很享受,主動往他手心又蹭又舔。
近距離接觸發現,這小家夥并非什麼高等或名貴的妖獸,相反很普通,而且還靈海受損靈力低下,不管擱哪裡都是遭人甚至同類嫌棄的存在。然而在他此刻看來,小家夥雙目有神、毛發幹淨,還親近人,明顯是被悉心養護着的。
他生平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弱小的還活着的妖獸。
他懷疑小神獸平日裡尤其外出時是待在别的空間裡的,主人時常走動,這樣的小生靈在狼虎之地根本活不長,稍有不慎就會喪命。
青塵擡眼看自己養的小家夥,小家夥蹭夠人家随後乖乖地繞過屏風回到主人身邊,主人在彈琴,它搖搖尾巴,乖巧地在主人身側伏地趴下了。
青塵說:“它平日很少親近人,它怕人。它願親近你……或許是緣分。”
緣分這不真不假的東西,他直到遇到青塵才相信。
他想了想說:“它能遇到你,才是最幸運的緣分吧。”
青塵愣了愣,擡頭又看他一眼,缂絲布面上年輕男子端坐在對面,她能感覺到對方身上有種很渾厚的氣息,那是強者的氣息。可該強者從始至終安分得過分,未做出任何失格的事,甚至一點神力都沒有釋放過。
難道這男子上山一趟,真隻是來跟她聊聊天?
“你挺會說話。”她開玩笑似的誇一句。
“事實罷了。”
不是事實麼,那小獸能遇見她,被悉心養護着,多幸運啊。
之前見青塵來往大宅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願久留,獨來獨往,他以為她是冷傲的人,沒想到與人靜下交談時卻能耐心地說那麼多話。細想也是,有善心的人,又會冰冷到哪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