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畫師,師從多門,但不歸屬任何師門。
她一個人畫,像别的小商販一樣,在街邊擺起畫攤。十幾幅大大小小的畫卷展開整齊地挂起來,這些都是她的滿意之作。
旁邊擺了一個畫案、一張凳子、一個籮筐,案上和籮筐裡都放有一捆捆畫卷。那些全是她畫的。
耳邊傳來許多叫賣聲,她卻不叫賣,看攤的同時,隻端坐于案前,執筆埋首于平鋪的新畫卷上。
她儀态端莊、優雅從容,在所有攤販中甚至在整條街上,沒誰比她更高傲了。然而,街上那麼多人,那麼熱鬧,其他攤主有的已忙得不可開交,就連那人盡皆知喜歡賣假玩意兒的販子那兒都有人願停下光顧。
而她的攤子,在過往的行人眼中如同空氣——不,連空氣都不如,那些人甚至不願接近。
剛開始擺的幾天本來還有不少人停下來觀看,第一天幾乎誰路過都駐足,但是當看見她後,都走了。也留下點東西,更多的是污言穢語。
她起初還滿懷期待地吆喝過幾次,後來誰都不理會,久而久之,便也沒人理她了。
所以,她的畫,隻有她一個人欣賞。
什麼原因呢?
她長得并不醜,反之就算全城女郎來到她面前都暗色一片。
原因便在于,她是女子。
女子稱才則自當精通琴棋書畫,可若要做成名家、做成宗師,是萬萬不可的。因為那樣就超越了男子,乃是欺尊辱世。
怪誰呢?
怪隻怪在,生不逢時。
“妙啊,誰畫的畫,真好看!”
這才注意攤邊不知何時走近的一個人。自擺攤以來,她從未聽過如是直白的誇辭,況且還是個男人。來人裝束有些奇怪,加上身姿高挺、樣貌年輕俊逸,則更加引人注目。
她想給此刻眼前的人、眼前的場景畫張畫。如果時間能靜止,她一定會立即重開白卷提筆落墨。可惜并不能。
“瑜……冰?”男子看到畫卷下方一角的落名。
“是我。”
她叫許瑜冰,城裡的人或許厭透了這個名字。
她站起身,準備好了面對怎樣一張複雜和厭棄的臉。
結果兩張臉對上時,皆是一愣。
“你畫的?”
沒有晴轉陰,沒有鄙棄,沒有厭惡。
“這般年輕貌美的女子竟能作出此等佳作?了不起,了不起!”
男子興緻勃勃地一幅幅欣賞起她的畫。看得出并非什麼内行人識物的眼光,而是單純的對美好事物發自内心的贊美。
男子不糾于什麼華麗辭藻,說的隻是,好看,好看,真好看。再長點就是,比我見過的都好看太多了。
青天白日下,簡陋的畫攤前,他在賞畫,她在賞他和畫。
“公子……可還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
不少人怨诽知音難覓,難覓便不覓罷。身逢亂世,有人真心喜歡你的作品足矣,懂不懂又有什麼關系呢?
“那您可要買?”
我定要白送他一幅,而且是最好的一幅,她想。
“不了。”
她愣住。
沒等她問為何,男子繼續道:“我喜浪迹飄泊,居無定所,買畫來沒什麼用,恐怕還會弄壞。這麼好的畫若損傷了多可惜呀?
“不過,為感謝不朽此行,這些送給你,應該對你有用吧。”
男子走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多了幾顆銀子——像從路邊撿到的石頭似的輕易地就給了她。
那些銀子在當時已足夠買下她整個畫攤。
她盯着那個遠去的身影看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忙轉身卸下所有供展示的畫作,一卷卷地收拾到籮筐中,背起籮筐便朝那方向追去。
她沒追上,那人進入一片山林就不見了蹤迹。她在林中尋找幾圈,失落地歎了口氣,然扭頭之時,無意中,遠處的山崖邊上出現的一頭龐然大物闖進她視野。
城中傳聞附近山上有頭威猛無比的神獸,她原是不信的,今日一見信了。
那獸身形矯健、毛色鮮亮,周身好似萦繞着好些仙氣。它居高臨下,昂首對空,好不威武!
在這片平平無奇的山林之中,神獸不是它,還能是誰呢?
她一興奮,手忙腳亂卸下籮筐,取出幅白卷在一座還算平整的大石頭上鋪開來,備上筆墨硯。
落筆先仔細觀察,神獸随時會走,要努力在有限時間内記住它樣貌的每一處細節。她喜即興而作,記憶十分不錯,往往能将僅僅看過幾眼的事物在紙上複刻個七八分。
若是神獸别走就好了,她想讓自己的畫作達到完美。
神獸好像能聽到她内心的呼喚似的,很久也沒有離開。
開始畫了,執過千萬遍的畫筆在生有繭子的手中揮動自如,墨着于紙上牽出美妙的線條如行雲流水。
圓日在天上走出一道長弧,一幅人間佳作正在精雕細琢地塑形着。
她的視線隻在一真一假的兩隻神獸身上移動,有時發現遠處那真的神獸似乎很久未動彈,跟自己變成了畫一般。但沒有什麼能讓她在作畫時分心。
然而她卻絲毫未覺,有個渾身萦繞着靈氣的元魂悄悄飄到了她身後。元魂的模樣,是街上賞過她畫作的男子。
元魂并不傷害她,反倒像個心情不錯的觀賞者或監視者,在她背後時而飄向左邊時而飄向右邊,看畫,也看她畫。低頭細看時近到兩張臉都要貼在一起了,但她看不到元魂。
當她把筆放下,作畫完畢,畫上的神獸幾近能與遠處的神獸重合在一起。身後的元魂不見了,遠處的神獸放松似的活動了幾下。
她邊整理東西邊時不時地往遠處瞥。傳聞神獸難遇,見着也是轉瞬而逝,而她卻一口氣看了大半天。
自己還算有點運氣的,她想。
神獸躍入綠叢消失前,她覺得它仿佛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神獸走了,她也該走了。
背上籮筐,将新畫作抱在懷中,踏上下山路。山路七彎八拐延伸至山下的城鎮,她并不知道,身後的山路的另一頭,再次出現了那副身影。
途中天上攏起烏雲,打響兩聲沉悶的低雷,她擡頭一看,神色頓時慌張。方欲跑下山去,誰知烏雲像被施了法,自行散開重新放晴。她奇怪了一下,繼續趕路。
回到街上,好些攤販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路人大多認識她,有的同她擦肩而過時故意撞她,她踉跄站穩,用力抿着嘴一聲也沒吭。
衆人同她迎面走,自己如同一隻逆行的孤舟,容易磕磕絆絆,走得慢也走得艱難。
剛剛完成一幅新作品的心情應該是高興的,但回歸現實後她卻暢快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