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光将四下染成黑白色,靜得出奇。
葉仰躺在床上,傾聽着身旁背對自己側躺着的天閉均勻平緩的鼻息。
他們之間隔着一點距離。
“天閉?”
葉輕喚一聲,沒回應。
“天閉。”
再喚一聲,仍沒有回應。
他大着膽子,小心地轉過去換作側躺,縮小那段距離,小到貼在一起。
一陣窸窣聲過後,一隻手臂從後面環在了天閉的腰上。背上挨着的胸膛在起伏,壓制的呼吸發燙地滾動在發間與後頸。
葉碧展看到“他”偷偷抱住的人在黑暗中靜靜地睜開了眼睛。
那夜,原來他也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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倡國的街市同其他地區的比很不同,時而見着個比武台或講壇、書壇。雜耍在這兒沒人看的,大家都看真刀真槍幹;醫館從不冷清,常去的很少是什麼小痛小病,多是跌打損傷、皮開肉綻甚至斷肢斷骨。
老先生講評書也沒人看的,大家更瞧得上文豪大家講經學或武林高手講江湖奇遇。街上随手揪個人,都有可能是絕世高手或大聖大賢(當然他們并不常駐于此,高手一般都不樂意在高手堆裡久待)。
算命的也混得不太好,大家更喜歡跑去易家或兵家門前祈福。
商貿就繁盛了,哪裡的商人都有,什麼都有得賣。
總之倡國秉持着一種原則,活下去,要麼有錢,要麼有實力。
天閉:“大……葉公子為何不戴鬥笠?不怕被人認出來?”
葉将軍縱橫天下,見過他的人很多,随便到什麼地方被人認出來是說不準的,并且不少人想要他命呢,何況還在倡國這種魚龍混雜之地。
葉無所謂地道:“不是還有易護衛嘛,你護着我。”
行走間,在風的拂動下,他腦後的發上系着特别的繩結的發帶輕輕飄擺。
“再說了,”葉又道,“在兵家與易家的地盤上,易子的權威能弱?”
天閉笑笑,“這街上,我說我是易子,怕是沒人信,說不定還會因此遭殃。”
葉說:“那換我護你。”
“……”
得,說話要更小心。
“我不明白,”葉随後問,“為何易子在外總不彰顯身份?連倡國人都很少認得。”
天閉說:“功名,往往也伴随着許多限制。有些事并不是依靠功名,就能實現的。”
葉看向他,“比如?”
“比如……”天閉思量着,神色一點點暗下去,過了有一會兒才道,“桑妙王就算功名再大,也還是桑妙王。”
葉:“你想當汐王?”
“不是,”天閉歎了口氣,“隻是感慨一下世道不公。”
葉:“你……父兄,怎麼待你了?”
天閉:“不是他們……是我自己。”
葉總覺得天閉有什麼别的心事。
天閉說:“别問了。”
說得葉止住了未出口的話頭,以為他是不願提及往事,于是換别的問題:“那麼你如今既還好端端的,為何依舊不讓世間知道?孤還想廣告天下易子讓孤……讓霁國收了呢。天閉,你一定不會如在汐國那般。天閉君,不隻能是天閉君。”
待葉成了葉碧展,才會明白天閉今日所言的真正含義。
“碧展,必添終究還是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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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逛,逛到了城門口附近。
有一對新婚夫妻恩愛地執着手進了城。怎麼知道是新婚?因為二人身上穿着大紅的婚服。對,隻有兩個人,身穿婚服執着手,就那樣走進城,引人注目。
“他們……”葉是頭一回見這種場面。
那些結婚的體面人,哪對不是敲鑼打鼓、又是馬匹花轎又是彩禮嫁妝、一衆随行招搖過市的隆重?
天閉倒不見怪,“這月内,已是第三對了。”
葉頗有興緻,“私奔的癡男怨女?”
“不如說是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天閉打量一番,“身形硬朗、行動敏銳,他們是練武出身。”
“如此這般……不怕引人非議麼?”
“在倡國,不會。”
隻見城裡人瞧見那對夫妻,竟紛紛投去豔羨的目光,駐足圍觀,還鼓掌喝彩。
夫妻二人坦蕩蕩,燦爛笑顔引人動容,場面好不溫馨和睦。難怪來倡國呢。
葉:“倡國……是因為你麼?”
易學的影響無比深遠,啟發無數人。倡國作為易學之源,風氣濃郁。
天閉望着那二人,欣慰地微笑着,許是從中獲得了慰籍。他說:“不是我,是人間情。”
說完顧及似的,視野角落身邊人的影子變得清晰,一種失落偷偷藏在眼底。
“易子似乎對‘情’,很了解?”葉偏頭看他。
“情,含義是極廣的。”天閉想着表述世上的情不隻一種。
“對呀。”葉言之有意,“無所不容。”
風也像在故意捉弄,撩起了衣發,細長的發帶打在了天閉臉上,後又滑下勾到了頸處。葉擡手将發帶夾于指間,話音悠悠飄過:“發帶有些長了。”
手緩慢地回收,發帶擦着皮膚輕輕撫過天閉的面頰與頸項。
天閉故作無動于衷,實則垂在身側的手已暗自攥緊……
前方有酒肆老闆為夫妻二人送上一大壇酒,還備上碗,嘴裡叨着什麼。夫妻二人以一碗作兩份相繼飲去,随後為讨喜酒的路人倒酒。碗經新娘玉手,酒由新郎倒,再送給他人。
這是一種十分美好的傳遞祝福的方式。
難得的機會留給有需要的人群,讨酒的多是雙雙愛侶,未婚的已婚的、老的少的皆有。
每對一碗酒作兩份喝,當然亦有單身男女,便一個人喝,沾沾福氣,運氣也能好起來。
酒很快便沒了一壇,大方的酒肆老闆又送一壇,附近的館子再送來一些碗。
随着夫妻二人的走近,葉認出他們的婚服具有明顯的西疆特色。夫妻二人,原來是西疆人?
他們二人望着那對紅衣,彼此間沒言語。
對于他們來說,眼前不過是他人的景色。
後來,紅衣二人注意到杵在原地不聲不響的這二人,新娘發現了其中一個頭發上系的灰發帶,而另一個穿着灰衣裳——那顔色相似得就像發帶是從衣服上裁下來的。
新娘觀察一二,低聲對新朗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二人協手倒了碗酒,接着再倒一碗——其實不算一碗,細看相較于其他的,每隻碗隻盛了半碗酒。加起來一碗。
新娘端着酒走上來,兩隻酒碗分别遞給他們一人一隻。
“二位公子,請。”
新娘紅妝笑顔,他們從中讀出極大的善意與尊重,令人難以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