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都是各種各樣人的味道。
小猴子很煩躁,這個一天到晚拿衣服裹着它的異常古怪的人是不打算放過它了。它并不清楚這個老男人的來頭,但可以确定絕非一般人。
老頭的不一般就體現在他的古怪上,比如會變高變矮的身軀,比如可以不進食不飲水的日常,比如做出的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行為——
買下它時,老頭能扔出一袋金子,輾轉到别的地方卻要穿上破爛的衣服拿着破爛的碗學别人當乞丐,那個跛腳的少年給他那麼難吃的東西他竟能吃得下去,還逼着它也吃。
好在那個跛腳少年死後他就沒收獲過别人給的難吃的東西了,他去了很多别的地方,想做乞丐時就随地做乞丐,不做乞丐時一般都是穿着道服頭戴鬥笠。
他除了帶着小猴還一直帶着那根翠竹棒,拄着走,但他又不瘸,不知有什麼用。拿着竹棒身穿破粗布托着破碗時似乎更像乞丐,身着寒酸的道服時也像道士。
小猴不知道老頭是怎麼控制住它的,被他裹在衣中任憑它怎麼想掙脫都動彈不得,并且壓根發不出脾氣。
氣死了,他到底想幹嘛!!
似乎感受到了它極想掙脫的欲望,老頭撫着它的腦袋,低頭對它說:“小猴,你要是能乖乖跟着我不跑的話,我就放你下來。”
它試着耍伎倆,被放下時它瞅準機會撒腿就跑,而老頭神出鬼沒的,無論它怎麼跑、跑到哪裡,都很快被抓回去。于是依然隻能待在他衣服裡了。
更氣了!這該死的老頭可知它是何等來曆?!
“不愧是上古兇神,都縮成隻小畜生了還這般桀骜難馴。”
小猴驚了。
他居然知道它的來曆?
那還敢這樣對它,豈有此理!
小猴聽到有人罵過這老頭老不死的,它也在心裡罵了老頭無數遍老不死的。
不會要等到他老死了它才能從憋屈中解脫吧?
應該也不用多少時間,幾年十幾年?罷了,它又不是等不起。無可奈何的小猴日日期盼的就是老頭快點老死。
直到有一天,小猴照常在老頭的衣中醒來,視角有些高,老頭又換作高個子了。變來變去的,變戲法麼?
應是見它醒了,一隻手擡起來撫摸起它的頭。它并不喜歡被人摸,它經常看見别人那樣摸愛搖尾巴的土狗。不過它已經麻木。但是這回它突然感覺不對勁。
手感不對勁。
不是幹枯細瘦的手。
它擡起頭往上看,對方也低頭看它,撫摸的手移開之際它看清了對方的臉,然後猛地發出一聲沙啞而尖銳的猿嘯。
它吓得魂都要跳出來了!
對方也被它吓一跳,但比它淡定。
年輕俊逸的青年以年輕好聽的嗓音平靜地開口說:“叫什麼,我是鬼?”
川劇變臉都不及這震撼人心,何況是一枚小小的猴心。
那道熟悉的氣息并沒有錯,可以排除是換了另一個人的可能。哪個才是真正的樣子?老頭又變戲法化成小鮮肉裝嫩?
像聽到了它的心聲,年輕男子說道:“這是我本來面目,你得适應。”
之後的日子對方幾乎都以該面目示人,不得已承認現實的小猴有點崩潰。
你怎麼不是鬼?你去做鬼吧!!
長這人模狗樣天天假扮糟老頭還做苦逼乞丐??
等他老死……
小猴期盼的心算是先死了。
老頭“返老還童”,簡直是改頭換面,然而平日裡卻依然做着古怪的事。
他不當乞丐時,路上遇見乞丐會彎下腰來在他們的碗中放入金子,金子有時大有時小,這取決于他在路邊撿到的石頭。後來有次見到别人為搶金子而對乞丐拳打腳踢,然後再也不敢放金子了,學着寥寥無幾的别人施舍的樣子,在碗裡丢入幾枚銅闆,或者從攤販那兒買來饅頭分給那些乞丐。
經過路邊一間似乎很久無人打理的屋子,停下來,走上去,不是闖進屋裡,而是走到屋門旁簡陋的木架子上擺的幾盤快枯死的花草前,取下腰間系的水囊,為瓦盆中幹涸的泥土澆上水,泥土被水濕潤變成深色。枯萎的花草日後或許會重新煥發生機,但是陌生的匆匆來客澆完水之後就默默地走了。
走過一條古道,古道邊的山土鑲嵌着座好幾米高的大佛像,遊玩的墨客爬到佛像上,在佛像的臉上留下了字迹随意的詩句,那詩句是由粗鄙的罵人的話組成的。他等他們走後,從衣服撕下一塊布沾上水,爬上佛像将墨字一點點擦掉了……
他總是一個人,好像很清閑,又好像有走不完的路,有做不完的事。
小猴很難理解。
他究竟要去哪裡,他到底想做什麼呢?
路過一座廢棄的破舊的寺廟,倒塌的門貼在地上,窗戶也是破破爛爛,可以從外面看見裡面混亂狼藉的景象,四處布滿晦暗的蛛絲與灰塵,屋頂破了好幾個洞,中央祭壇上供奉的神像早已倒塌,歪歪斜斜,周身也布滿蛛絲。
他對着寺廟停留了一下,小猴以為他會進去把神像扶起來并清理幹淨,甚至将整座廟也清理一番。然而他沒有進去,隻停了一下就走了,好像沒看見那座廟。
不對呀,按照它所習慣的他的作風,不該是視而不見的。
小猴在他懷中将頭一歪往他身後看,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看到了寺廟門框上歪斜的牌匾,細看,覆滿灰的牌匾上的四個字是:
「昊天神威」
-
綠林寂靜,陌路清幽。
他來到一座山門前,停下來,擡頭看了一會兒,然後抱着小猴走進去。
出來時隻有他一個人。
他将小猴留在了那座山中道觀裡。
道觀中的老道人好似認識他,接手了小猴。小猴遠離了他,卻也沒有反抗沒有逃走。
十年後……
幾個道門弟子将抱過來的燒火用的木柴放在地上,之前放的和現在放的木柴堆在一起都快把原本的整片空地占滿了。
這些都是沒砍好的柴火。
道門并不缺乏人手,但師父就是讓他們堆在這裡不要動。因為他們已經有了各自負責的活兒,活是誰負責的必須是誰幹。
一個猜拳輸了的弟子顫顫巍巍地一點點向旁邊一個草棚靠近,視野随着他的腳步慢慢拉近,終于來到那座半人高的矮牆前,通過寬大的空隙可以看到裡面的情況。
矮牆邊厚厚的枯草堆上面仰躺着一個人,一樣身穿道服,一動不動,好似已經睡着,睡沒睡相,四仰八叉的,随意又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