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楚箐箐沒報名字。
“你好。”對面也沒報名字,隻是笑着點點頭。
他們三個人走着,沈居安站在她身旁,男生落後他半步距離。
“你幾号的機票呀箐箐姐?”
“我不回家。”楚箐箐應得無所謂。
“那你過年怎麼辦?”
“上班。”楚箐箐轉頭,看向沈居安後面半步的男生。男生也跟她對視,楚箐箐問:“你來考什麼?”
“表演。”男生說。
哦,果然。楚箐箐心想,這樣的一張臉,如果是本校早就被拉着在各種活動上抛頭露面了,怎麼可能一點印象都沒。“那祝你順利錄取。”
“謝謝。”男生笑笑。
走到學校對面的知名豪華國際酒店,楚箐箐聽見沈居安問那個男生:“到了。你要進去了嗎?”
男生點頭,沈居安又說:“那我再送送你。”
楚箐箐沒動,看着沈居安和男生向前走到酒店大門,又看着他們在門口道别。跟西邊那幾所遠離鬧市的綜合大學不同,國藝就在鬧市附近,一條馬路的距離,商業區就在對面。各種知名奢牌琳琅滿目,豪車如水往來其中,就連坐落于此的酒店介紹前都要加一堆諸如頂級奢華高端的定語來修飾以明确身價。楚箐箐看着酒店一樓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大廳,想起之前校考訂房時無意刷到的房間價格。距離國藝大門直線200米的距離,最佳的校考住宿選址,隻不過最便宜的房間一晚就要楚箐箐一個月的工資。
她當然沒住,但總有人住。楚箐箐盯着他們的側影無意識發呆,視線落點在衣服上,沈居安的衣服看不出品牌标識,黑色長羽絨卻縫着知名品牌的logo。楚箐箐想起剛剛路過的品牌專賣店,一樓的玻璃櫥窗裡就展示着今年秋冬主打款,正好就在那人身上。她等得無聊,拿出手機搜了搜價格,如果說一晚上的酒店是她一個月工資,那麼這件衣服就是她半年的工資。
倒是談不上有什麼别的情緒,俗語早就有話,同人不同命,同遮不同柄。楚箐箐很早就學會了接受現實,畢竟怒罵命運是最無解的事情,你對着命運憤世嫉俗八百遍,沒有的還是沒有。但這并不妨礙楚箐箐在心底罵一句該死的有錢藝術生們。
富家公子哥進了門,沈居安轉身扶着相機向她小跑過來,兩個人一起過馬路。楚箐箐一進門手機就響起,她拿出來一看那個号碼,幹脆利落地挂斷電話。沈居安跟在她身邊一臂的距離,接着剛才斷了的話題問:“箐箐姐,你不回家的話家裡人不想你嗎?”
挂斷電話手機放進口袋裡,楚箐箐摸出煙點燃,點了才想起身邊是個未成年人。她夾着煙晃了晃,沈居安搖頭,“我不介意。”
煙發苦,楚箐箐眉頭皺了皺,轉向另一邊吐煙,發現自己想不出什麼話來解釋她媽并不太想她這件事。“可能吧。”楚箐箐給了個模模糊糊的答案,反正想她回去相親也是想。
手機振動得锲而不舍,楚箐箐不用拿起來都知道發消息的對象和内容,本來還想着忽視算了,但是看樣子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她一時很好奇那家的兩個鋪子是有多大才能讓八百年不給她打一次電話的母親在這兩天對她進行頻繁騷擾。楚箐箐吹了最後一口煙,随手按滅在垃圾桶裡,她從口袋掏出手機,直接雙雙拉黑。沈居安很有禮貌地沒有直視她的手機,側着臉注視着不遠處被冰封的湖面。
她心裡煩着,不想說話,沈居安也沒說,跟着她往校内走。路上踩到被壓垮的斷枝,腳底傳來細微的咔吱聲,楚箐箐看着路邊混着泥水的雪堆,突然開口問沈居安:“你有煩惱嗎?”
“有啊。”沈居安低頭踢着雪塊,回答得很自然,“誰都有煩惱吧?怎麼可能沒有煩惱。”
“那你在煩惱什麼?”
沈居安沉默片刻,而後才笑笑,“我打算寒假學吉他,但是最近發現學吉他太難了。按得手指疼。”
楚箐箐轉頭過去看他,沈居安坦然與她對視。十五歲少年的臉幹淨柔和得像初冬的雪,不是路邊沾着泥水的雪塊,是畫裡江南落在檐上的一捧。楚箐箐的喉嚨突然被噎住,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長長地沉默,長到沈居安忍不住追問她,卻又趕在對方開口前道:“年輕真好。”
“你也不老啊。”
“不是,年輕真的很好。”楚箐箐聞到香樟的味道混着泥土的氣息,雪化開成一灘灘泥水流過腳下。她擡腳邁過去,又說了一次,“年輕真好。”
她想說的話其實有很多,從喉嚨走到嘴巴卻被盡數截下來了,到最後說出口的隻有一句年輕真好。楚箐箐想起CBD裡燈光璀璨的高奢商場,又或者剛剛那個裝修格調精緻昂貴的一樓大廳,甚至隻是與她短暫共路的黑色長羽絨服。商品拜物教、消費主義、單向度文化、社會批判理論……楚箐箐可以用種種抽象的理論去解構這些東西的表象與内在,卻無法用這些理論去掩蓋自己在生活面前的窘迫。那份窘迫甚至不是什麼物欲追求,隻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必需。她難得有點委屈,但更多的是生氣,生氣裡又有些埋怨。她很想不顧體面指着沈居安說你那叫什麼煩惱?吉他很難學?手指很疼?這算什麼煩惱?你怕不是在炫耀?炫耀你闊綽到可以随手買一把吉他,炫耀你的人生幸福到覺得學吉他都能成為煩惱了?
隻是楚箐箐是個飽讀詩書的女人,那些堆起來比她本人還高的書明确告訴她:你這是在無理取鬧。即使她有家不能回,即使她面臨着生計問題的窘迫,即使她還需要在忙碌的求生之路中擠出一些時間去面對破爛的親情,那也不是沈居安的錯。
她的遷怒毫無道理。
可楚箐箐再冷靜也不過是個19歲剛剛成年的成年人,時時刻刻講道理着實太為難人了一點。所以她最大的克制就是用一種極其風輕雲淡的語氣說:“有時候我還挺讨厭你們這種人的。”
沈居安愣住,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雙眸大睜,滿眼都是驚訝。好像活了這麼久第一次被人當面說讨厭似的。
“太幸福了。”楚箐箐接了後半句,一句頗具攻擊性的話就這樣順着台階落了下去。她一句話帶過了,但沈居安明顯不信,他站在原地沉默片刻,而後伸手在羽絨服口袋裡摸東西。
楚箐箐停下腳步看着他,沈居安從口袋裡摸出兩塊巧克力,深棕色的圓球狀,兩旁擰起來的褶子部分透明。“吃巧克力。”沈居安說,“人生本就是一場徒勞無功,累了不如休息一會。”
“然後吃巧克力?”
“然後吃巧克力。”
深棕色的糖紙被剝開,圓滾滾的巧克力球掉進楚箐箐口舌之間,濃郁的可可和榛子香在她的舌尖炸開。她低頭看,瑞士蓮的軟心榛仁牛奶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