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天甯寺雖供奉神佛,卻有羅刹在側,落下懸崖之人,都必死無疑。
可沈訣偏不信。
衆人看他慌亂無神的樣子,也不敢勸。
等他信的時候,是把自己折騰的半死不活的時候。
國不可一日無君,久不理政,朝中紛亂。
霍百齡曾冒雪去天甯寺找過他一次。推開寺門,煙霧缭繞中,隻見沈訣蜷縮在蒲團上,雙臂抱緊,瑟瑟發抖,額間還汩汩地流着血。
“沈訣!”霍百齡沖過去查看,把大氅解下蓋在他身上,攙扶他起身,“你可别死,我沒法跟世人交代。”
行至宮中,太醫趕來醫治。人沒死,卻跟死了沒區别。不僅哭瞎了一雙眼,還高燒不退。
霍百齡幾人不放心宮中的管事,更怕一個沒看住讓他直接撒手人寰,便輪流到宮中看顧。
又值霍百齡在宮裡留宿。今夜依舊漆黑,雲團密布,遮星擋月,不見清輝。
夜晚靜谧,無人言語,窗外連一聲鳥叫也無。他剛換了一次冷帕子,卻聽沈訣嘴裡嘟囔,湊近仔細聽,喊的是“清月”。
萬籁俱寂,紅燭搖曳,有人神魂俱滅,徒留軀殼遺世。
還真是……欠揍的可憐。
幾人輪換,足足看顧了半月,才把人從閻羅殿拉回來。他從渾噩中醒來,以為禾清月的死是一場噩夢,所以在夢裡拼命掙紮,撕裂黑暗去找光源。好不容易掙脫病魔,卻落入另一場深淵。
看着幾人不可言說的表情,他不再問。
淚水無聲地從他眼中滾落,浸濕了衣襟,他卻仿佛毫無知覺,隻是緊緊攥着手中的荷包,愣愣的不知望向何處。
世人該來看看的,明君暴君,也不過就是一個離了妻子再難尋歡的庸俗之人。
霍百齡起身去關窗,對着枝頭落鳥,對着茫茫大地,他緊攥窗沿,怒吼道:“這霜雪到底什麼時候能停!”
聲響喝的落鳥皆飛,震的積雪滑落。
這該死的霜雪,寒涼不說,還密布,織羅成網将人困了三年之久。
“砰”的一聲,霍百齡憤恨的把窗扉甩上,撤回身子下榻,把他腳邊的炭火移到沈訣那處,又命人把炭火燒的旺些。
“臨走之前,設個宴吧,就是要尋死也讓筱筱最後再見你一面。”
無波無瀾,沈訣淡淡的應下。
霍百齡看着他,滿目同情。他走出殿外,跟蘇公公囑咐了兩句,頂着霜雪離開了。
幾日後的宴席,文武百官都在,席間就是阿谀奉承之人,為着禦駕親征之事也忠貞進言了。
筱筱年歲小聽不懂,窩在她皇帝叔父身邊吃糕點。再想吃第二個的時候,伸手去抓,可矮小的身子根本夠不着桌,她伸直手臂去摸索,掃過桌子邊沿,連盤子都摸不到。
沈訣見狀給她拿了一塊,她還不樂意,非要自己試一回,又讓人放回了盤子裡。拗不過這小家夥,他索性将人抱起來,讓人自己去拿。
終于能看見桌子上的糕點了,她左右環顧,尋了一個看起來最好看的去夠,點心是夠着了,但不小心碰翻了酒杯,酒水順着桌子流淌,全灑在了沈訣的身上。
兩顆黑葡萄滴溜溜的亂轉,心虛的去看她叔父。
沈訣對上眼睛笑了一下,“沒事,吃吧。”
她松開手裡的點心,像鳥揮翅一樣揮了揮雙手,沈訣以為是自己沒輕沒重的把人弄疼了,便把人放了下來。
小家夥剛一落地就撩起了自己的裙擺,她湊近沈訣,攥着那布料去給他擦水漬,邊擦還邊給他道歉。
沈訣被她搞的哭笑不得,伸手輕柔着她的腦袋說她:“人小鬼大。”
筱筱以為是誇她,擦的更起勁。
擦着擦着又注意到人腰間佩戴的荷包,正是好奇的年紀,翻過來調過去的看。
沈訣注意到她的舉動,蹲下身來,摘了荷包讓她看個夠,卻道:“不能給你。”
筱筱搖搖頭,隻是嘟嘟囔囔念着上面的字“子……”後面那個字太複雜,她不認識,翻了個面,又念道:“平……安!”她全都認識,還興奮的多念了兩遍,“平安!平安!”
她把荷包拍到人手裡,顯擺自己見多識廣,氣昂昂道:“叔父!平平安安!”
觥籌交錯間,不知宴上哪位賓客的酒水也灑了。恍然間,沈訣像是聽到了雨聲,那雨點滴滴答答的從屋檐落下。有一滴落到了鬓邊的白薔薇上,柔聲一句:“子煜,平平安安。”
那言語實在是溫柔至極,讓薔薇花上的雨點都舍不得落下,流連的在花瓣上打着轉,花瓣終是載不住相思之重,放任雨點從人的眼中滑落。
筱筱看見人哭,有些慌亂,她伸出手去擦,那淚水卻如急雨一般怎麼都擦不淨,又拿衣裙去夠,卻夠不着,就隻能墊腳把肩頭的布料給人當帕子墊着。
她抱住人拍拍他的後背,悄聲道:“叔父不哭。”
席上的賓客早因好酒醉成一片,無人注意到桌子這邊的帝王抱着一個小家夥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