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水沒再回應侯卿的話,沉默的跟在他身後。
有人提刀犯下滔天大罪,要報仇要恨也該是恨執劍的人,質問鑄劍之人的過錯,沒有這樣的道理。
理智如此想,情緒卻不聽使喚。
知道她難過,或許是想說些寬慰話,侯卿難得跟小輩們講起陳年往事。
講他被人追殺,跌落懸崖,奄奄一息時,遇到了白曦晨。
白曦晨五官長得柔和,眉眼像是洛陽春城剛融化的積雪,帶着春風和煦,将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虞歡年一邊嫌棄他又開始多管閑事,一邊将重傷的侯卿扛起往回走,白曦晨在山崖下的樹林中建造了一座木屋,虞歡年也是被他所救,悉心照料數日,兩人日久生情。
虞歡年是難得的練武奇才,反倒襯得身為化物師的白曦晨柔弱幾分,砍柴燒火都由她,白曦晨負責在一旁找個舒适惬意的地方躺下,為老婆加油打氣:
“歡歡好厲害~歡歡好棒~歡歡天下第一~”
幾句話哄得美人心花怒放,劈柴的手更加賣力。
虞歡年生下白若水後身體虛弱,沒撐得住兩個月便消香玉損,父親鮮少提及,兄長視為禁語,自她出生以來,極少聽到有關母親的事迹。
聽侯卿這樣描述着,白若水腦海裡浮現出母親逐笑顔開的模樣,像是找回了些許流失多年的溫情,在往後夙夜難寐的深夜中,多了處溫柔鄉。
侯卿感知到白若水的心情好了幾分,便知她喜歡聽人講母親的事情,忽然頓住腳步,回頭說道:
“你娘長得很好看”
白若水謙虛應付道:
“屍祖缪贊.....”
“但你長得更像你爹”
還未謙虛完,又被屍祖的一盆涼水潑成了落水狗,方才的謙虛都成了笑話,白若水自嘲般笑了一聲:
“未能遺傳到母親的美貌,污了屍祖慧眼,屬實抱歉”
屍祖樣樣精通,卻唯獨沒有哄小孩的天賦,一時被小輩的這句話噎得不知如何回應,隻能将那句:
“你爹比你娘好看”吞回肚中。
虞歡年當年完全是因貪圖白曦晨貌美,心甘情願拜倒在他溫柔又貼心的美男計下,一身武藝超群,但腦子是跟着眼睛走。
也有好處,一生豁達,白曦晨光明磊落,兩人天地良配。
一路上氣氛跌宕起伏,李星雲有點受不住壓力,眼看前方有間客棧,流星一般飛奔而去。
“小二!來壇好酒!還要一份白斬雞,牛肉....”
李星雲迫不及待的點了一桌,菜盤子剛落桌,李星雲的筷子已然如期而至。
白若水胃口小,秉承着‘粒粒艱辛苦’的道理,盛的飯不多,喂貓似的零散堆在碗中。
“小公子可是吃不慣蜀州的口味?”
白皙倩影落坐在白若水對面,李星雲一行三人坐在四方桌旁,白若水對面空位上的人不請自來。
李星雲擡起埋頭苦幹的臉一看,嚯,老熟人。
正是當年在傾國傾城面前冒充白若水的那人。
今日摘了面紗,依舊是當年那身雪白翎羽裳,這身衣服細節繁多,肩上有層薄羽,羽絨下綴滿了大小不一的珍珠流蘇,蜀錦上的羽毛紋路要十位繡娘不眠不休趕工半月,方這一匹,栩栩如生,仿若仙鶴振翅。
九重聖殿每年舉行一場鑒寶大會,四海八方的化物師會帶上經過九重聖殿篩選的器物前來參會,赴會的自然還有權貴富賈,看上的器物價高者得,翎羽裳衣服繁重,隻有重要場合白若水才願意穿它,鑒寶大會群賢畢至,這身華裳也成了白若水的标志。
衣服做工雖然麻煩,卻也并非世間獨有一件。
白若水眼睛受損,李星雲給她尋了條白绫複在眼上,如此一來,更是看不清對面何人,但她聞到了熟悉的檀香。
同她自己的香器很像,唯獨多了份雪松,覆蓋了廣藿香的苦澀,白若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原來是碰上‘老熟人’了。
從容回禮道:
“在下自萊州長大,是有些吃不習慣”
李星雲聽得眉梢一跳,他記得九重聖殿是在渝州吧?
兩人款款而談,聽白若水講起萊州的海何其遼闊,沙粒何其細軟,海燕聲何其嘹亮.....
侯卿看着白若水從開口到現在,蹦出嘴的竟然沒有一句是真話,想清楚了一個道理:
“虞歡年和白曦晨當年缺的那兩百多個心眼子,約莫都長他們兄妹二人身上了”
看似相談甚歡,不過是白若水探查這人如今狀況的套話,從攀談中得知她目前還沒遇上什麼被捅破身份的麻煩,便沒有再深聊的必要。
“在下白芷,九重聖殿師尊門下弟子,敢問姑娘芳名?”
白若水嘴角挂着溫和笑意,看起來謙遜誠懇,對面的‘白若水’卻在聽到介紹後愣了一霎,好吃飽飯足的李星雲看了假扮的‘白若水’一眼,她明顯有些慌了。
原本是看上這溫潤如玉的小公子,想借用白若水這個身份的便利收入麾下,卻聽聞對方就是九重聖殿的人,吓得如坐針氈似的不敢再多說半個字,胡亂扯個理由,匆匆而逃。
李星雲嘲笑一聲:
“原來那位‘白若水’也會認慫啊”
三人茶飽飯足後也不多做逗留,繼續趕路。
天光暗淡,夕陽沉入山底,白日熱氣逐漸散去。
算算腳程,次日便可抵達蜀國都城,今晚暫且在此歇息,按照慣例為白若水行針治療後,李星雲架起篝火,準備休息,一聲鷹嘯劃過夜空,在晚夏蟲鳴聲中格外刺耳。
李星雲神經一繃:
“是暗哨?!”
白若水點點頭:
“自己人,出來吧”
一團黑影從樹梢一躍而下,悄然無聲,半蹲在地上向白若水面前,是個帶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侯卿瞥了一眼男子臉上的面具,對比之前白若水派遣給蚩夢的女子面上所帶的,似乎是一對。
白若水介紹到:
“他叫玄鷹,與飛鸢同為我的親信”
李星雲慢慢哦……了一聲,他沒想起來飛鸢是誰……
但他不能說穿,一副我已心下明了的模樣,揣着手裝深沉。
男子拜過李星雲和侯卿,同白若水彙報着消息:
“回禀主上,您交待的那身衣服她已買下”
李星雲在一旁尴尬的撓撓頭:
“這是什麼我們能聽懂的啞語嗎?”
白若水笑笑回答:
“今日碰見的那人身上的翎羽裳,普通人見了分辨不出來,倘若遇上行家,一眼便能識破她的珍珠流蘇并非是“珍琳琅”的白璇珠,天字号的珠寶再難得,白若水也不該沒有”
所以做個順水人情。
李星雲繼續吐了個長長的‘哦...’
白若水問道:
“林軒和張子凡那邊情況如何”
李星雲一聽瞬間打起十二分精神:
“吳國和楚國的消息你都能打聽到?”
男子回話道:
“張天師一切順利,陸姑娘....恐怕有些困難”
白若水示意他繼續講。
“李嗣源将吳國公主挾持為人質,逼迫吳王站在他們那方,若是陸姑娘能順利将公主救出,便可逆轉局勢,九重聖殿不能涉及過深,隻能傳達些消息,還望殿下見諒”
最後那句話是替白若水說的,九重聖殿的協助沒法做得太過明顯。
李星雲理解道:
“消息也是很重要的部分,我相信林軒和旱魃的實力,一定能安然救回公主”
情況彙報完畢,白若水揮揮手,男子便蓦然消失在夜色中,可見身手不凡。
在一旁當隐形人的侯卿難得開了口:
“此人功力高深,為何不留在你身邊保個平安”
白若水搖搖頭:
“我如今可是待罪之身”
侯卿看着她,似是不解:
“用你的屍骸為九重聖殿鋪條青雲路,值得?”
白若水看着侯卿,笑眼盈盈回着:
“值得”
侯卿不解,覺得這小輩無可救藥,也不想插手管,一躍上樹準備休息。
他沒聽出白若水的那句‘值得’的第二層含義。
她白若水此生苦短,能與他攜手并進,能同他并肩而立,哪怕終了隻剩屍骸白骨,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