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裡緊握那一卷微微泛黃的話本,卻無心再往下翻閱,也不必再往下翻閱。
水珠将墨字給暈開,将藏在字間的語意也抹散了幾分,可他已經先一步讀懂了紙上所寫。
「宇鈴之事無法過急,須得再苦君千日,我心甚愧」
「子占,若是宣心無法施針,請将此與他詳說」
與林芳落半句不離莫子欽,可實際上是給莫子占看的相似,許聽瀾所寫皆是圍繞莫子占,卻是寫出來給宣心看的。
他知道他的這位小徒弟遲早會發現這诒本,會發現他藏在其中的手記。
在書房裡渾渾噩噩了一個整日,莫子占淨了一下臉,動身前去天市垣,找到了被奉為上賓的宣心,也是第一次催促。
他其實挺害怕那些未知的回憶的。在那些回憶裡,他有很多雖然時常拌嘴,但也十分疼愛他的家人。忘卻一切的情況下,他尚且會因眼下這諸多事情而失态,可若是有了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做鋪墊,讓他無法再陌生以待那些人,他該如何?
或許那個虎視眈眈的影子會瞄準這一瞬,掐住他的脖頸,讓他徹底溺死在痛苦中。
可他實在不想一個人圖得自在清靜了,他想知道莫懷亦看見院中多了從未見過的花時,笑得有多開心;想知道步爺爺給他做過多少種點心,是不是每樣都很甜;想知道林芳落理賬時,表情擺弄得有多市儈;想知道莫子欽琢磨情書用句時的樣子,到底有多招笑;想知道莫懷是作的詩會不會把人給酸掉牙……想知道,他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見過許聽瀾了。
宣心沉默許久,最後吐出一句:“居然是這種求證法,我不如他。”
而後起身迎上莫子占,也不知是在透過他望見了什麼情景,神色恸然,問道:“可否讓我施針一試?”
莫子占并不是個容易被說服的人,從前與顧相如意見相左,顧相如斥他“管中窺豹,妄論星位”,次日他就能帶上徹夜研習的星圖,打着“請教”的名頭來尋他辯論。直到能說到顧相如認了服,他才肯罷休。唯獨對許聽瀾的話,從來都是不疑有他。
師尊說此法可行,那便必定可行。
既然可行,那又何苦不一試。
道昌一千二百九十一年,春,莫子占窩在不周城的老書樓裡,正看一話本。
因為距離現在年歲已經有點久了,所以他記不大清那書上寫了什麼,隻隐約記得那是個講述仙人如何大戰魔頭的精彩故事。
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總算将這話本翻至最後一頁,戀戀不舍地正要合上,就聽見外頭傳來了些許動靜。
是葛三哥?可他今日不是說要出城省親嗎?還是說有别的人來這借看了?總不能真會有偷書賊趁今日光顧吧。
這書樓是從前一位富戶捐辦的,後來他們舉家遷走了,這就沒什麼人管了,就縣衙派了個人隔三岔五來看看有沒有人偷書偷得過分。
這正兒八經的四書五經及相關注解早就被偷光了,反倒剩了很多别處沒有的雜談,城裡書販賣不出的書也都堆在這,莫子占和那看樓的葛三哥混得熟,所以經常泡在這瞎看,也算是幫忙看樓了。
葛三哥怎麼跟他說來着?真遇上偷書賊了,得懂得看人下菜碟,能攆就攆,要是太高大太強壯的,隻要偷的不多,就由着他了,别和人起沖突,萬事以小命為重。
他探頭一看,看見了一個高大的男人,高大得幾乎能把莫子占給吓着,像一座小山。
莫子占熟悉的人裡,隻有小巷末的屠戶能有這麼高大,可這人身形沒有屠戶那般駭人的壯碩,反倒非常飄逸如仙。
對方也注意到他的靠近,偏頭朝他看來。莫子占今日佩了玉,一身明黃鮮色,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一整個嬌貴模樣,拿着一本一看就不是正經的話本,像個纨绔子。
可哪有這樣乖巧懂禮的纨绔子,心裡念叨着小命要緊,瑟縮地問出一句:“需要幫忙嗎?”
“這裡沒什麼人打理,所以書序都是亂的,盲頭找要找好久。”
男人确實在此停留挺久的了,始終沒能找到心中所想。于是微微颔首,禮貌道:“麻煩你了。”
聲音很好聽,像清泉流淌,高是高了點,但感覺不是什麼壞人。莫子占笑彎了眼:“不客氣不客氣,你要找什麼呀?”
“可有關于韫……天地骨的舊傳?”男人道。
莫子占歪着頭思考了片刻:“哦哦有有有!有好幾本呢,我都看過,放在這邊。”
說着他往前走了幾步,帶着男人一塊轉了好幾個書架,才在一個角落停下,四處張望了好一陣,才在最頂上看見那熟悉的書封。
他想起來了,他之前怕這書被偷,所以處理好書頁後特地放得高高的。
莫子占跳了幾下沒能夠着,氣鼓鼓地正要尋梯子,忽然一條靈質的小魚用長尾掃了一下他的眼睫,而後一躍而上,直接把那書冊給頂了下來。
那舊傳很厚,眼見就要砸到他臉上,整個冊子又倏忽被懸空了起來,漂浮着穩穩落入了他身上那男人的手中。
莫子占轉過身,腦袋裡裝滿方才從話本看來的神仙景象,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猶如點上了星光,語氣很是激動,快聲問:“原來你是修士嗎?”
說着,還大着膽子湊上前幾步,請求道:“剛才那個,可以再來一次嗎?可以嗎?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