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語藏三分,然而顧胭并沒有任何懵懂之處。
畢竟她現在的身份可是殷琢這位表叔父的女兒。
說是表叔父,倒也不完全恰當;原是殷琢外祖的堂弟子嗣祚薄,便收養了一個孤兒作親兒養。論輩分,殷琢喚這人一聲“表叔父”也算合理。
這位倪表叔自幼性子乖順,後來更是一心禮佛。他雖然是被收養的,但對養父十分孝敬。
各家有各家的福分,各家為各家人打算,逐漸地,殷琢外祖與堂弟兩家的來往就沒那麼多了。
直到養父年邁離世,倪表叔按照規矩守喪,并且決定皈依佛門。他本就滿心佛理,當初娶妻生女也隻是為了孝順養父。
倪表叔心意已決,籌謀一番,便将女兒托付給了京城做官的表侄。
看起來也算是個好去處。
可是女兒家不過及笄便獨自一人離家遠赴,奔向的還是個沒多少血緣關系的遠房表哥,其中哀愁,自是種種。
聽到殷琢的話,顧胭唇瓣翕動,将将扯出一點笑弧來:“父親身體安好,在那清音寺裡甚是能自得其樂,不曾言說艱苦。勞表——勞殷大人挂念了。”
“那便好。”
言落,他微微一頓,旋即又是一聲輕歎。
“我已說不必多禮,姑娘又何必如此生疏?”
男子眉目如隽,深邃而專注:“喚我表哥便可。”
顧胭呼吸滞澀,濃密羽睫顫啊顫,像是沒料到他竟這般包容溫善。
落在身上的目光平和,鼓勵着她不加掩飾地展露出眼底的欣喜。
她輕輕吸着涼氣,吞入口中咽下,以此壓制住躍動的情緒;然而口堵眸疏,那雙清澈的眸子再一次被浸潤,水盈盈的,流動透亮。
貝齒蹭了下唇,她按捺着,輕喚:
“表哥。”
……
——
殷琢雖然二十有二,但并未娶妻。
他爹娘還沒來得及享福就已經去世,因此殷宅後院空空。
因着顧胭女兒家的身份,她便被安排在了後院的東廂房。
許是早知她來,因此房屋收拾得還挺好。
孫管家亦步亦趨地介紹着,又問還需添置哪些東西。
哪有一上來就要人東西的道理?
顧胭連忙道謝:“勞管家操心,哪哪都好。”
“表小姐舒心才是最重要的。”孫管家作揖:“既如此,我便先去向大人回禀。”
顧胭将人送至院口,才在孫管家的連連推拒下回到廂房。
主仆兩人進了屋子,收拾起行李。
淺綠掃了眼門口窗外,借着收拾的動作走近顧胭,低聲道:“小姐,阿鴻去西院的馬廄了。”
顧胭此番赴京,除了貼身婢女淺綠外,便隻有一個馬夫阿鴻了。
她低低應了聲,動作未停,“以後正常來往就行。”
行李不怎麼多,淺綠身上剛剛有點薄汗,就已經收整好了。
“殷大人這院子裡倒是清淨呢。”
顧胭瞥了她一眼:“聽這語氣,好似盼着不清淨。”
“哪有!清淨點兒好,小姐也安心。”
顧胭輕哼一聲,沒跟她多加貧嘴。
一路緊趕慢趕又琢磨舊事,眼下終于能松口氣,身心的疲乏就全部湧上來。顧胭去了鞋襪,也囑咐淺綠歇着。
與此同時,書房。
殷琢坐于書案之後,聽下屬影三的彙報。
“城郊那個金絲案,孫李氏招了。”
殷琢聞言,倒是沒多少意外,執筆便在文卷上勾畫一道。
倒是下屬還頗有感念:“沒想到孫李氏竟然能用絲線了結了夫家幾口性命!她一介婦人看着身嬌體弱,沒想到卻是這般心狠的!”
大理寺審的案子千奇百怪的多了去了,隻是婦人行兇的,還是少之又少,更别說是孫李氏這種沉默寡言數十載的婦人。
不過念及對方在夫家的遭遇,影三隻覺可憐可歎了。
殷琢面色未變:“不要小瞧婦人。”
他話盡于此,“喚影一來。”
“是!”影三抱拳行禮,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了房中;然而眨眼看去,房間内卻依舊有一個黑衣黑面的強壯男子。
不過這位明顯寡言了些:
“主子,那事有了确切消息,就在五日後。”
殷琢颔首,并未有多少意外。
“按計劃行事。”
“是!”
殷琢指尖點了點面前的文卷,略作沉吟後,唇角噙了抹笑:
“如今殷宅可不止我一個主子……既如此,便将另一位主子也納入這計劃罷。”
“是!”
書房内再次隻剩下殷琢一人。
他轉身走向書架,撥弄一本厚重的書冊,緊接着一聲輕響,竟是呈出個入口來。
這是一間暗室。
除殷琢外,再無第二個人知曉。
暗室并不大,懸挂着幾顆夜明珠,讓人足以視物。
隻見暗室四壁,被一張張挂畫布滿。
畫中人或嬉或習,靈動自然。
畫筆精緻如工,連裙擺上的褶皺都各有不同。
隻是筆幅涉及面容時,卻都草草略過。
殷琢走向最中央的案台,動作随意地扯了扯領口,然後小心翼翼地取下佩戴的東西,放入絹布之中,細心擦拭。
顔色嬌嫩的絹布像是女兒家會用來做帕子的料子,此刻卻被男人的手拿着,細心擦拭着玉佩樣式的物什。
倒也不算是玉佩——擦拭完畢,他将那東西放入旁邊的匣子。
隻見匣子裡,放置着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玉刻物件,無一例外,其上都刻着一道肖似的身形。
殷琢取出另一個佩戴上。
冰涼的玉飾貼在肌膚上,激起陡然戰栗,卻讓他喟歎一聲,實在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