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霆僵住,心跳漏跳一拍。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高大、鬓角已經微微霜白、但站姿挺拔的男人站在人群外圍,目光沉靜地望着他。
蘇沐的父親。
低沉的男聲像一道無形的光波,瞬間驚散了圍在韓霆身邊的親戚。韓霆轉身時,高跟鞋險些打滑。他看到蘇父鼻梁上架着一副細框銀絲眼鏡,鏡片映着吊燈碎光,身上的藍條紋西裝剪裁得體,妥帖得近乎鋒利。
韓霆心裡猛地一沉,他忽然想起之前無意中在蘇沐床頭櫃裡看到的那個文件——離婚協議複印件,紙張邊緣被摩挲得有些發毛,特别是關于财産分割的條款上,被用紅筆劃滿了猙獰的折痕。
韓霆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調整好表情,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迎聲走上前去。這是蘇沐的父親,無論如何,他都應該保持尊重。
“爸。”他試圖讓聲音平靜而自然,像一個久未謀面的女兒問候父親。
可剛一出口,旁邊的蘇沐就猛地湊過來,冷笑着低聲插嘴,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别叫那麼親熱。”
韓霆一皺眉,壓低聲音:“你幹什麼?”
蘇沐眯起眼睛,眼神帶着些許譏诮和警惕,聲音更低:“幹嘛…這麼熱情?”
“穆先生。”一股裹着檀木香氣息的冷峻聲音突然介入了兩人之間,是蘇沐,他頂着韓霆的皮囊,高大挺拔地橫插進來,骨節分明的手掌虛攬在韓霆(在蘇沐身體裡)的腰後。
這個充滿占有欲、宣示主權的姿态,讓周圍幾位還沒完全散去的姨母發出暧昧的輕笑。
韓霆(在蘇沐身體裡)卻感覺到後腰被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是警告,也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蘇父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眼神深邃難測,似乎在評估這種從未見過的親密關系:“韓霆啊…你和我們沐沐…”
“我們不是…”韓霆(在蘇沐身體裡)下意識地想要解釋,想澄清他們隻是朋友,隻是意外的“搭檔”。
“一起來的。”蘇沐打斷韓霆的解釋,用一種自然而然的語氣說道。他的拇指狀似無意地擦過韓霆(在蘇沐身體裡)裸露的肩頭,帶來一絲酥麻的觸感。
這個動作讓韓霆(在蘇沐身體裡)渾身發麻,他瞬間意識到,在場所有人眼中,自己正被“男友”以一種親密的姿态摟在懷裡。那些窺探的、評估的、揣度的視線突然有了實質性的重量,像無數根針紮在他身上,壓得他頸椎生疼。
韓霆心裡一緊,他已經隐約察覺到蘇沐和她的父親之間有着很深、很複雜的未解恩怨,但在這樣的場合,他本能地想緩和關系,不想讓場面太難看。他依舊維持着平靜而禮貌的态度,對蘇父說:“穆伯伯,好久不見。”他用了蘇沐曾經對父親的稱呼,試圖拉近距離。
蘇父輕輕颔首,神色不露波瀾,隻是那雙藏在眼鏡後的眼睛,帶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嗯,工作忙吧?電視台…最近情況怎麼樣?”
“還好。”韓霆盡量簡短地應答,不想讓這場對話變得更生硬或者牽扯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但他身旁的蘇沐顯然不打算讓這場對話就這麼平靜地結束。他突然冷笑一聲,語氣刻薄而充滿攻擊性:“穆伯伯,您的大人物朋友們,不是還在那邊等着您嗎?您還是去應酬您的客人吧,别在這兒耽誤時間了。”蘇沐一邊說,一邊用下巴向蘇父身後一個方向揚了揚,手裡的香槟杯微微傾斜,裡面的冰塊撞出挑釁的脆響。
韓霆(在蘇沐身體裡)看着他用自己那張熟悉的、曾經被無數人稱為“溫和”、“可靠”的臉,做出如此冷漠而充滿攻擊性的神情,下颌線繃緊的弧度都帶着一種拒人于千裡之外的鋒利感。
沉默持續了數秒,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最終,蘇父輕輕歎了口氣,那聲歎息很輕,卻帶着一種深深的無奈和疲憊。他的眼神複雜地看了蘇沐一眼,又看了看韓霆,然後緩緩說:“那我先過去了”說完,他沒有再停留,轉身走向賓客更多的地方,沒再回頭。
韓霆(在蘇沐身體裡)望着蘇父有些落寞的背影,心底浮起一絲沉重。他能感覺到蘇沐對父親那種深刻的抗拒和敵意,也能感覺到穆伯伯身上那種隐忍的、帶着無奈的情緒。但他不明白他們父女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恩怨,讓蘇沐不惜在這樣的場合,用這樣傷人的方式,将父親推開。顯然,蘇沐并不打算就此罷休,也不想讓他扮演一個“好女兒”的角色去緩和關系。
蘇父離開時帶起一陣帶着雪松味的冷風,那種冷冽的氣息讓韓霆打了個寒顫。他抓住蘇沐的手腕,觸碰到襯衫袖口下熟悉的男士腕表,低聲問道:“你到底…和你爸有什麼矛盾?為什麼這麼對他?”
蘇沐猛地甩開他的手,眼神冰冷。婚宴廳裡暖黃色的燈光在她眼角鍍上了一層金邊,卻無法溫暖她眼神裡的寒意:“關你什麼事?”
韓霆頓了頓,眼神也銳利了幾分:“我現在是你!你的一切,都和我有關!”
“但你不是我。”蘇沐語氣堅決,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拒絕,“别多管閑事。你隻需要待在我身邊,别跟我那些親戚有太多接觸,也别做多餘的事,尤其是…别對我爸表現出任何友好的意思!”
空氣中彌漫着緊張的火藥味,像是一根即将被點燃的引線。
韓霆沒有再追問,但他腦海中記憶突然閃回。
那是很久以前,韓沐還在上高中,和蘇沐家是鄰居。一個甯靜的夏夜,他在院子裡乘涼,擡頭便能看見蘇家的客廳。透過沒有拉嚴的窗簾,他無意間窺探到一個片段:蘇沐赤腳站在飄窗下,月光把她單薄的身影照得近乎透明,她正情緒激動地和什麼人起着争執,聲音聽不清楚,但能感覺到那種激烈的情緒碰撞。韓霆當時沒有過多揣測。但現在想來,那個高大、面容模糊的男人就是蘇沐的父親。那份沖突,似乎從那時就已經存在,而且非常激烈。
韓霆看向蘇沐,他正低頭玩弄着手裡的酒杯,神情淡漠,仿佛剛才和父親的沖突完全不曾發生,仿佛那段記憶片段隻是自己的錯覺。
鋼琴師在演奏悠揚的《夢中的婚禮》,音符像玻璃碎片一樣,帶着一種不協調的美感,紮進韓霆的耳膜。他想要說些什麼,想要打破這種詭異的平靜,想要追問那個埋藏了十幾年的秘密,想要彌合蘇沐和父親之間的裂痕,可就在他張口的前一秒,蘇沐西裝内袋裡的手機,突兀地、急促地震動起來。
蘇沐拿出手機,接通,原本淡漠的神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屬于警察的銳利和緊張。韓霆看着她眉峰聚起,眼神變得像刀鋒一樣:“喂…嗯…命案?地址發我…好,立刻過去。”
簡短幾句話,決定了今晚的走向。
蘇沐挂斷電話,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絲猶豫。她轉過身,挺拔的背影穿過玫瑰花門,徑直朝婚宴廳出口走去,隻留下韓霆一個人站在原地,被喧嚣的人群和晃眼的水晶燈包圍。婚宴廳的熱鬧突然變得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層毛玻璃。
某個戴着碩大鑽戒的貴婦正斜睨着他,和鄰座的太太竊竊私語,嘴角的笑意像浸了蜜的銀針,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和八卦。那些審視的、打量的、揣度的視線又回來了,像潮水一樣将他淹沒。
曾經熟悉的警察世界,以一種冰冷而突兀的方式,闖入了兩人的生活,然後又像潮水退去一樣,将身處其中的蘇沐拉走,隻留下一個扮演着“蘇沐”的韓霆,在屬于蘇沐的個人生活裡,應對那些他完全不熟悉、不适應的目光和情境。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站穩,看着蘇沐遠去的背影,心裡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是無奈,是茫然,但似乎,也有一絲…期待。
期待着,下一個案子,能讓他們再次回到熟悉的節奏裡。期待着,下一次面對蘇沐的生活,他能應對得更好。
他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鏡,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在喧嚣的人群中,努力尋找着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