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比上次症狀輕，隻是鼻子和耳朵滲血，尤其是鼻子。
郁熠朝：“失态了。”
林停晚吓壞了，也顧不上腰酸背痛連忙給郁熠朝擦血，白色中衣袖子上沾染了大半。
郁熠朝血都沒擦幹淨，慌忙道：“我去服藥。”
林停晚一把拉住郁熠朝，讓他坐在桌子上，一下下輕輕擦拭他下颌的血，一言不發。
他擦得認真，好半天才輕聲說：“看不清我帶你去好不好。”
郁熠朝本想隐瞞的拒絕還沒說出口，林停晚：“不許拒絕。”
他能明顯感覺到身體的頹勢，兩種力量碰撞推扯，摩蝕着他原本就被蘭燼破壞殆盡的殘魄。他做好了遲早會瞎的準備，但是沒料到竟如此反複無常且不受控制。
他溫和笑着看林停晚，那人不重不輕地撫摸着他的臉，面上表情依舊平靜，隻是說：
“我前些日子與太醫院的大夫學了些按摩之術，已經能找準穴位了，一會服了藥讓我試試？”
他頑疾再複，身體創傷，林停晚其實都知道。不僅知道，還做好了準備。哪怕是在兩人不能相見的迢迢千裡，哪怕隔着晦暗不明的前途。
郁熠朝修長的手指握住林停晚，十指相扣，溫聲：“好。”
——
楓林院落依山而建，雪後初霁，袅茫一片，天地間安靜異常，隻有兩個人小點影影綽綽，慢慢挨着朝下層庭院挪步。
為了防止林停晚逃走，特意将其囚在三層别院的最高層，向下是蘇绾喬。至于為何不怕她逃走，直到林停晚看到拄着拐杖走出來蘇绾喬，才知道她被江承馳挑斷了一根腳筋，再不能像兒時一般自如地奔波逃亡。
即使如此，她仍舊一瘸一拐扶着單拐，啞着嗓子和一個掩面離開的男人道别。
“展郎，改日早些來。”她聲音婉轉，像是尋常人家盼夫歸來的娘子。
被喚做“展郎”的男人背身匆匆離開，隻能看到他身形細瘦高挑，倉皇逃離。
站在門口的兩人：……
怎麼每次都能見到蘇绾喬與情人相會？！
蘇绾喬轉身看到兩人，努力尖着嗓子訝然：“阿晚！你醒了！”便一瘸一拐想要來迎。
林停晚看着她神情有些難過。蘇绾喬一頓，片刻反應過來她的腳筋，釋然笑道：“我幾個月前本該死了，現在苟且偷生，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而且這些日子我确實覺得有些瞬間也值得。”
“你指的是和情人私會？”林停晚眼睛一瞥，直言不諱打趣。
蘇绾喬大方一笑，眼神在兩人間打轉，溫柔回道：“我這不算，比不上你。”
林停晚啞言，郁熠朝竟否認道：“非也。”
“我們是成過親的，不算私會。”
蘇绾喬：……
“郁老闆身體恢複的不好，情緒還是不要起伏過大。”她聲音雖粗礫，語調卻柔和，明明是囑咐郁熠朝，卻一直笑咪咪看着林停晚，仿佛那日在劉家莊懸崖上歇斯底裡求命數的是另一個人。
她本是抱着死人的心态被劉慈拉回人間，因此就算受到江承馳的威脅毒傷亦沒有心緒的起伏。
她不會配置江承馳想要的藥。
她全家因為此藥被滅門，母親橫死眼前，父親折辱逃亡，到了與世隔絕之地仍不得安甯。她曾真心以為劉家莊是桃源之地，再不會有喧嚣被追捕，而通天的開路和帶來的一星火苗還是擾得此生不安甯。
她的人生似乎已經終止在了劉家莊的懸崖上。
着明豔之色，起舞頌歌。
如今如浮屍縱流，不知去向。
但是着實有兩件事讓她印象深刻。
一是從返真局出來的郁熠朝。
那日天氣轉涼，她一出門便見到趴着地上不知死活的郁熠朝。男子黑衣殘破，血滲了一地，傷口不計其數，眼睛全瞎，一口氣喘不勻都會過去。
蘇绾喬不理解：“有什麼意義？”
郁熠朝不知想到什麼，蒼白的手指蜷了起來。他說：“真實地感覺還活着。”
蘇绾喬一瞬間想起硝煙四起的劉家莊，想到劉要。那些濃烈的愛恨。
第二件事便是與展郎相會。
“他是江承馳的侍衛，我深受重傷不能動的日子都是他背着主子伺候我。而且不知為何，一見到他，我總是感覺莫名熟悉。”
林停晚：“你們之前見過？”
蘇绾喬搖頭：“沒有。可能是與生俱來的親切感。”
林停晚不解。
蘇绾喬笑着解釋：“就像我和阿晚你啊，有相似的經曆和際遇，一見如故，多少年後見面都會因為對方的感覺認出彼此。”
郁熠朝在旁輕咳一聲，無端遞給林停晚一盞茶。
林停晚用餘光眺他，看他暗中蹙眉，不動聲色又愉悅地呷一口：“你當真不會配置回光？”
蘇绾喬低頭，半晌小聲說：“我隻會配置蘭燼，而且是在有醫譜的前提下。逃出劉家莊時我以為再也用不上，就把《結醫修文》扔了。”
林停晚：“書是劉要手謄的，你沒發現缺漏嗎？”
蘇绾喬疑惑。
“之所以一個是神藥，一個是毒藥，其中缺少了最關鍵的一步——胡術。”林停晚說，“這‘結醫修文’原本是死亡的意思，蘇大夫醫者仁心不會起如此古怪的名字。所以此書推測來看是出自當年乾康殿的核心人物——綠眼睛烏胡大夫。但是整一本書中竟都沒有烏胡之術。自然配不出。”
蘇绾喬抓住重點：“那胡術在何處記載？”
林停晚微微一笑：“綠眼睛在添蕪苑死的時候，畫出來的符号與袁醫畫的一模一樣，想來當年郁伯父也多少參與過此事。”
郁熠朝：“東西已經被周林檎拿走了。”
林停晚面色一變：“《結醫修文》在我被抓的時候也被江承馳拿走了……”
兩人看向蘇绾喬，這個最有希望配置出神藥的人。——江承馳拿到這些東西必然會馬不停蹄研究，而現在還并未找到蘇绾喬當真奇怪。
蘇绾喬擺手：“我都說了我不會……”
那江承馳還會找誰？泾關的藥方、《結醫修文》、原始的藥丸全部集齊了，誰還會配置神藥？
久久沉默，蘇绾喬不解：“這藥既然如此神效，為何沒有救活先帝？”
不知是看不清楚，還是其他原因，郁熠朝注視了林停晚片刻 ：“也可能，天子根本不想讓先帝活下來。”
先帝懼懾羚鋒軍和穆家軍，又身體不濟無法收回兵權，神志不清時隻有南山王守在榻前，很難不會生出些更換太子的想法。
但是天子借着兵變的由頭派出了石山行，卧底到南山王身邊，蓄意撺掇逼宮，給天子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出師，一舉剿滅南山王一派。
蘇绾喬以為這與曆朝曆代皇帝追求長生不老最後被反噬沒有不同，但是這樣一想，竟摻雜了父子權力争奪、昔日戰友背刺，一時有些發冷。後知後覺地問林停晚：“那你父親……”
是真的逼宮了嗎？
林停晚苦笑：“有什麼區别？”
确實沒有區别，石山行無論是為了華帝還是真的有謀逆之心，都因為謀反被誅殺。他和林倏越的命運亦不會改變，那些不曾存在的冤屈壓在他身上二十多年，當初的真相與初心竟顯得尤為無足輕重。
“展郎與我說，近年來皇後頭疾發作的厲害，皇帝身體也抱恙。”蘇绾喬轉過話題，“怕是突然想起回光妙用，因此四處派人搜查。”
所以舉國傳聞神醫奇迹，無數人蜂擁尋找回光，乃至赝品蘭燼也沒能逃過搜掠。而雙腿殘疾的江承馳尤為迫切。
“對了，”蘇绾喬在衆人的沉默中起身，“前日有箭射進來，要傳什麼消息給阿晚。”
林停晚接過殘破的紙張，上面隻寫着：速來赤華山。
是時清的字迹。
——
時清帶着人馬順着線索找尋楚被白義信的人擄走的楚良月，原本白義信也沒有過多的準備，隻想着借楚良月的身份給自己謀條生路，結果被生路反殺，下人便作鳥獸散，時清這人救的毫不費力。
但是變故發生了。
時清帶着楚良月失去了蹤迹，月然樓全體出動，江承朗亦派出多隊人馬，搜尋半月餘，仍是音訊全無……
冬日的赤華山一片肅穆，因着初冬，零星的幾點楓葉紅飄蕩，但也沒能染得一絲活力。
山谷中是無盡的白骨，陰暗的天空沉沉而下，遮蔽無雲，不知是誰立下一塊石碑，冰冷地矗立在荒丘上。
陰氣森森的亂葬崗冷氣直冒，林停晚坐在四面漏風的囚車裡被吹得直打噴嚏。盡管郁熠朝給他偷摸穿了不少做舊但厚實的棉衣。
郁熠朝則與江承馳共乘馬車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