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源最北邊是葆崇縣。
林疏昀的家就坐落在葆崇縣的邊上,是間素雅的院宅。
那宅子年代有些久遠,歲數比他還要大上幾輪。
建房之初,大寰還未平定。
第一任屋主留下妻女參加了征兵,後雖國戰大捷,屋主卻戰死沙場。
其妻悲痛難忍,帶着孩子上吊自盡。
死過人的地方被嫌晦氣,房屋因而久擱。
直到新君上任,百廢待興,這間偏遠得有些過了頭的老宅才被重新翻出來買賣。
又遇到了第二任屋主。
那是北邊一塊小有名氣的财主,他妻子剽悍,他買下那偏僻的地方是為了養着外頭的小妾,結果還沒高興兩天,東窗事發,正妻光明正大地往宅子裡放了把火洩恨。
院中一大片的牡丹花被燒成了灰燼,好幾處房皮也不可幸免的剝去一層,隻留下光秃秃的木闆。
财主自知理虧,默默咽下妻子的報複,遣散了小妾,又将房屋以低價草草出手給了田宅牙人。
隻是這所遠離城中心的宅院本就不好賣,被這麼一燒,無人修葺,往後又空置了很久。
直到林疏昀買下它。
他在院中種下了滿庭的花草,親自動手把裡裡外外翻新了個遍,并在入口處挂上了“清晏居”的牌匾。
短短一月,整個院宅煥然一新,大有幾分隐居于世外桃源的高人所住地方的模樣。
這時,連綿不斷的雨停了。
烏沉的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
房檐上的水珠順着瓦片一路滾下,滴答落地,花圃裡的金桂被雨水浸潤得盈盈妍麗,空氣裡花香混雜泥土的氣味飄散四溢。
林疏昀并未将發束起。
隻換了身幹淨的淡青色葛衣,月輝照耀下,俊美的面容比璞玉還要清透。
他沐露梳風,踏過一圈圈水紋,長袖飄飄,烏發拂拂,面上平和無波,仿佛什麼事情都不會讓它崩裂半分。
屋門大敞,先前留下的一路血迹已經被雨清理得幹淨,内部地上的血色則隐隐變深。
床上半死不活的人,下半身散發出惡臭,那是原本隐于雨水之下的氣味。
破碎的爛肉與被褥黏膩在一起,差點要以為一開始便是共生體。
“死了沒?”
他站在床邊,擡腿碰了碰床桁,發出輕微聲響。
用着最平常的語氣,問出最冷漠的問題。
須臾,床上的人不知是被晃醒的緣故,還是躺了許久精力恢複的緣故,遽然發顫起來。
她伸手胡亂地撥開要把面龐蓋得喘不過氣的密發,急急道:“活着!我還活着!”
她的臉露出來,面頰白皙到不像活人,雙眼費力張開,瞳色是極其少見的綠。
那綠色費力聚焦,定定鎖着他,連涼意與風都未曾讓它眨動。
幹癟的薄唇無色,稍稍一用力,嘴皮就從中間裂開,冒出一團肉來,滲出少量的血迹。
天晴後的蟲子蠢蠢欲動往屋子裡飛,又要前仆後繼地聚集到她的身上。
林疏昀略略皺了眉頭,揚手揮袖,驅散走嗡嗡作響的蚊蠅,急遽關上房門。
他拿來一條幹淨的帕子丢給她。
帕上透着淡淡的香氣,能夠掩蓋掉些許的臭味。
“多謝公子······不、恩公。”
她在臉上拭着,可有些髒物早就風幹,擦了一圈除了留下點香味,什麼都沒有擦幹淨。
她不管不顧又生硬地伸手往下,探進覆蓋的單薄外衣中擦拭起來,說話平穩了不少:“髒了恩公的地方,等好些,我便來清理幹淨。”
林疏昀掃她一眼,實在看不下去那副鬼樣子。
幹脆從儲櫃中取出還壓着灰的炭火爐,三兩步來到塌邊。
他在床沿坐下,拾起邊上的蠟燭丢進去。
爐子一點點燃起,跳躍着粒粒火星子。
她呆愣地看着長指撈起她濕漉漉的發,湊近熱乎乎的爐火旁,烘得白淨的手通紅。
再三确認不是要燒了她的頭發,她才不再盯着。
舒服地感受暖洋洋的火,連呼吸都舒緩了下來。
“名叫什麼?”
林疏昀跟曬魚幹似的将打結的發絲挑出來,盤算着是剪掉還是燒掉,随口問了句話。
她氣息一停,眼神落在床帳頂上良久,要把中心看出個洞來。
“好像是······小七。”
“好像?”
“因為,太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
她削瘦如紙,全身上下什麼都小小的,唯有一對青翠如螢石的眼睛瞪得老大,就像害怕閉上之後再也睜不開。
燭光将他一半放在陰影裡,背脊是隐不去的直挺。
盡管讓不算分明的棱角柔和了些許,也軟化不下那不近人情的話語。
“這算不上名字。”
“我無父無母,本沒有名姓,這是兒時的稱謂。”碧波漾漾的眸望向他,切切道,“恩公救了我,便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樣,還請替我起個名字吧。”
“再生父母······”
林疏昀複言這四字,嘴角勾起一抹轉瞬即逝的諷笑,手中挑成兩份的頭發又握作一把:“若無名姓,便叫莫祈君吧,諱莫如深,祈天憐命。”
“莫祈君······莫祈君······”
死氣沉沉的女人顫着唇喃喃複述了兩遍,眼中竟落下兩滴淚來:
“不是藥人,是莫要求人,這才是我本該有的名字啊······”
她掙紮着坐起身,雙手交覆于額前,想以此表達對這三個字的珍愛,“多謝恩公,多謝恩公!”
不是要人?
林疏昀雖不明所以,可這如同重獲新生般的模樣,逼得他一時無法直視她。
不知該回應什麼,他索性扔下手中的發,搖了搖炭火爐,燒黑的炭躍動着交換位置。
他低低道:“别再叫恩公了,我擔不起。”
淚水不算洶湧,她掌心覆面,很快便擦淨。
收整好自己的失态,認真問:“敢問公子姓名為何?”
“林疏昀。”
他依然沒有看她。
她局促地想,是她問題太多,他嫌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