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黑暗,如同實質的潮水,包裹着蘇月溪的每一寸肌膚,滲透她的每一個毛孔。這間狹小、陰暗、散發着濃重黴味的雜物間,便是洛家為她精心準備的最後囚籠。時間在這裡失去了刻度,唯有門上那一方小小的送飯口,在固定的時辰透進些許微弱的光線,提醒着她日升月落,以及那場注定到來的死亡儀式的步步逼近。
身體的虛弱是顯而易見的。連日來的囚禁,寡淡的飯食僅能勉強維持生命,缺乏活動讓她的四肢變得僵硬而沉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的流失,皮膚下骨骼的輪廓日益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肺腑間隐隐的滞澀感,仿佛連空氣都充滿了腐朽與絕望的氣息。
然而,與身體的衰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精神深處那一點不肯熄滅的寒焰。自從逃跑失敗、被徹底囚禁之後,那股潛藏在她靈魂最深處、屬于蘇妲己的殘存意識,仿佛被這極緻的絕境所驚醒,開始以一種緩慢而執拗的方式回應着她的求生意志。
這并非易事。最初的幾天,她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東西,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靜。每一次嘗試集中精神,試圖觸碰那虛無缥缈的力量,都如同将石子投入深不見底的古井,連一絲漣漪也欠奉。挫敗感如同毒藤,緊緊纏繞着她,讓她幾度想要放棄,徹底沉淪在這片絕望的泥沼中。
但求生的本能,以及對洛家那徹骨的恨意,支撐着她沒有倒下。她蜷縮在冰冷的硬闆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嘗試,像一個迷失在茫茫雪原的旅人,執着地尋找着哪怕最微弱的一點星光。她開始回憶過往輪回中的點滴碎片,那些屬于蘇妲己的、帶着妖異光彩的記憶殘片,雖然模糊不清,卻仿佛能與靈魂深處那股力量産生微弱的共鳴。
漸漸地,她開始能捕捉到一些東西了。起初隻是一閃而逝的冰冷觸感,仿佛雪花落在肌膚上瞬間消融;然後是極其微弱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魅惑低語,聽不清内容,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再後來,她甚至能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瞬間,感受到一絲絲冰冷的能量在四肢百骸間極其緩慢地流淌,如同冰封的河流初春解凍時,冰面下湧動的細微暗流。
這過程充滿了兇險與不确定。那股力量帶着一種古老而原始的野性,充滿了誘惑,也充滿了毀滅的氣息。每一次接觸,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其反噬,徹底迷失心智。但蘇月溪别無選擇,這是她唯一的武器,是她對抗命運的最後賭注。
這一天,不知是第幾個昏暗的清晨或傍晚,囚室外傳來了不同尋常的動靜。不再是守衛機械的腳步聲,也不是張媽送飯時略顯麻木的動作,而是一種沉重而刻意的腳步聲,以及鐵鎖被開啟時發出的、格外刺耳的“嘩啦”聲響。
蘇月溪的心髒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她緩緩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牆壁,警惕地望向那扇即将開啟的門。
門被推開了,光線湧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門口站着的,不是她預想中的任何一個人,而是兩個面生的、穿着深色衣裳、年紀約莫四五十歲的婆子。她們神情肅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而冰冷,如同廟宇裡沒有靈魂的泥塑神像。她們的動作沉穩而機械,身上帶着一種常年沾染香火與……或許還有血腥氣的特殊味道。
其中一個婆子手中捧着一個用暗紅色綢緞覆蓋的托盤,綢緞的質地極其精良,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陳舊與詭異。
來了。蘇月溪的心沉到了谷底。該來的,終究是來了。這一刻,竟然沒有想象中的恐懼,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和一絲被逼到絕境後滋生出的、冰冷的瘋狂。
捧着托盤的婆子走到近前,另一個婆子則上前一步,動作粗魯地抓住蘇月溪的手臂,将她從硬闆床上拽了起來。蘇月溪沒有反抗,隻是任由她擺布,目光卻死死地盯着那個托盤。
覆蓋其上的紅綢被掀開了。
刹那間,仿佛整個囚室的光線都被那托盤上的東西吸了過去。
那是一襲嫁衣。
但那紅色,絕非人間婚禮上該有的喜慶與明媚。它太深、太沉,像是在暗室中沉澱了百年的血液,帶着一種粘稠而妖異的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紅色仿佛在微微流動,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嫁衣的款式是民國時期常見的樣式,卻又在細節處透着古老而詭異的韻味。衣料是極上乘的絲綢,觸手冰涼滑膩,卻異常沉重,仿佛每一根絲線都浸透了無形的重量——或許是歲月的重量,或許是……怨念的重量。
最令人矚目的,是那從領口蔓延至袖口、裙擺的金線刺繡。繡的不是龍鳳呈祥,不是鴛鴦戲水,而是層層疊疊、怒放到極緻的曼陀羅花。金線勾勒出的花瓣飽滿而妖娆,花蕊處卻仿佛蘊藏着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每一朵花都栩栩如生,姿态各異,卻無一例外地散發出一種詭異的誘惑力,以及一種與死亡緊密相連的、腐朽而華麗的美感。
這根本不是嫁衣!這是為祭品量身定做的血色囚服!是通往死亡儀式的最後一件華裳!
“蘇小姐,請更衣。”捧着嫁衣的婆子開口了,聲音平闆得像是在念誦一段毫無意義的經文,語氣裡聽不出絲毫情緒,隻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蘇月景色平靜地看着她們,甚至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其微弱、卻帶着無盡嘲諷的笑容。反抗嗎?在這裡,在此刻,任何形式的反抗都顯得蒼白而可笑。她們不會在意她的意願,不會在意她的尊嚴,她們隻需要一個穿着這身衣服的、活着的祭品。
她緩緩擡起手,示意她們可以開始了。
兩個婆子動作麻利地上前,如同對待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她們粗暴地剝去蘇月溪身上那件早已髒污不堪、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素色旗袍,露出她因囚禁和絕食而消瘦嶙峋的身體。蒼白的皮膚上甚至能看到一些被硬闆床硌出的青紫痕迹。
然後,那件冰冷沉重的血色“嫁衣”被套在了她的身上。
絲綢的冰涼觸感激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衣料仿佛帶着某種生命力,緊緊地貼合着她的肌膚,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了。繁複的盤扣被一顆顆仔細地扣上,從腰身到領口,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一種儀式的莊重感,卻又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壓迫。
當最後一顆盤扣在她纖細的頸下扣緊時,蘇月溪感覺自己仿佛被徹底封印在了這件衣服裡。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奇異的味道,混合着絲綢的清冷、陳年的灰塵、詭異的香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久遠年代的血腥氣。
兩個婆子又取過梳子,為她簡單地梳理了一下那頭因久未打理而略顯幹枯的長發。她們沒有為她簪上任何珠钗首飾,隻是任由那如墨般的黑發瀑布般垂落在血紅的嫁衣上,黑與紅,形成了刺目而驚心動魄的對比。
她們退後一步,如同審視一件剛剛完成的作品。似乎确認這件“祭品”已經按照要求準備妥當,便再次一言不發,轉身退出了囚室。
“咔哒”一聲,沉重的鐵鎖再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