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他在山裡找了許久,又在屋裡翻出不少工具,大抵能猜到她要做什麼。
“多謝。”猴八挑着順手的工具,準備做些簡易的弓箭。
元僧在一旁看她搗鼓,不經意的說着:“玖歌,你不必同我如此客氣。”
猴八對他笑了笑,“可我真的很感謝你,若不是遇到你,我恐怕還關在冷宮吧。”
“我也是。”元僧仰頭望着夜空,輕聲自語着:“十五。”
“什麼?”猴八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輪圓月高照,若是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牢,必是他的受難日。
猴八想想仍感到害怕,不禁伸手搭上他的手背,輕聲安撫道:“阿僧,都過去了。”
元僧收回目光,落在她單薄的手背上,黯然神傷道:“玖歌,能不能告訴我?”
“嗯?”猴八不明其所指。
元僧咽了咽幹澀的喉嚨,聲音有些發顫,“我的……生父……害的你與家人流離失所……對吧?”
猴八手中一頓,漠然道:“同你無關。”
“怎會同我無關?”元僧倍感無奈,他也不是傻子,“你我,亦是世仇,難道不是嗎?”
猴八皺起眉頭,南風同楚風的恩怨,追根溯源,皆因皇權之争。可她從未細想,元僧流着皇室血脈,亦是仇人之子。
“你到底想說什麼?”猴八亦有些茫然。
“玖歌,我自幼便是個僧人,如今亦隻是個還俗之人。很多事情我不懂,也不願懂,但我不傻。”
元僧平靜的看着她,“我隻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看我?”
猴八一聽這話竟有些生氣,厲聲質問道:“你當我是什麼人?你以為我會将世仇恩怨報複在你身上嗎?”
元僧将她的怒火盡收眼底,仍是追問着:“你同楚風公子,亦是因世仇恩怨才形同陌路吧。”
“咔嚓”一聲脆響,手中的細木折斷,猴八甩手丢進火堆裡,眼中泛起陣陣星火。
“是!我同楚風有着深仇大恨!你的生父更是不擇手段滅我全族!”
猴八狠狠的盯着他,“不說我都忘了,你身上流着他無恥的血脈!我竟還将你當做患難之交,真是可笑!”
元僧聽了卻不惱,反倒面露笑意。
猴八見他如此反應更為惱怒,“你笑什麼?莫非這一路的順從,皆是你的悲憫作祟?收起你虛僞的愧疚!輪不到你來贖罪!”
“你說……當我是患難之交,我很高興。”
猴八一愣,頓時腦袋一片空白。
元僧自顧自的笑着,卻見她濕了眼眶,定是勾起她的傷心事,連忙自責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哭的。”
猴八隻是突然覺得有些難過,沒意識到眼中的淚花,她詫異的擡起頭,淚珠更是啪嗒掉落。
“對不起,話說重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從未……”
一股愧疚漸漸湧上心頭,她方才說的都是胡話。
“我知道,我知道的。”元僧不禁擡手輕觸她的面容,溫熱的指腹抹去淚痕,“我隻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你我也因此反目成仇。”
猴八搖搖頭,漸漸平靜下來。
“如今江山易主,楚風消沉,南風沒落,追究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我隻想回到南疆,再也不入江湖。”
猴八認真的看向元僧,“可是阿僧,南疆是個貧瘠之地,你真的想好了嗎?”
貧瘠的土壤早已生出花芽,他不假思索的回應:“好。”
初雪過後,天氣驟降。
猴八仍同七月去桃泉,每回都得淹得死去活來,淹久也就習慣了,體内總算是恢複一絲内力,雙腿也恢複了許多,撐着拐杖漸漸能走幾步。
元僧每日劈柴打水洗衣做飯,宛若回到空桑寺那般純粹的日子,屋裡還有不少書,閑來無事便看起書來。
以前他看的皆是經文,不入世俗不通世事,不知真正的世間疾苦,亦不懂何為情愛……有時看得入迷,飯都燒糊了。
夜裡每當猴八守夜,元僧總會默默陪着她,兩人一同刻着木箭,歪歪扭扭定是猴八做的,筆直精緻必出自元僧之手。
在空桑寺那會,猴八需刻一百策竹簡,時常搞得滿地粉塵,折騰的還是元僧,最後竹簡都是他幫忙刻完的。
兩人憶起此事,元僧仍有些生澀,那時他連山門都沒出過,怎應付得了她這般混球。
猴八倒是十分愧疚,當年她是被綁上山的,一肚子的悶氣有些是撒在元僧身上,但也隻有這個小和尚能同她講講話。
如今回想起來,當初風玖玥不讓她去南疆是對的。可有些事情,偏偏就會事與願違,無論再怎麼掙紮也注定改變不了。
猴八同他說了許多過去的事,好的壞的,所愛所恨,那些難以啟齒的過往全部抛到嘴邊,身上的重擔一件件卸下來。
與其悶在肚子裡作怪,不如吐個幹淨。
元僧聽着關于她的過往,心中總是隐隐作痛,情緒也跟着她的喜怒哀樂起伏不定。
從前在寺中,他跟在方丈身邊聽過不少施主訴苦,聽過那些生老病死大起大落,心中亦不曾如此波動。
大抵是悲憫心作祟,可為何唯獨對她如此。
若是這般悲憫,他亦覺得可笑,竟生出對慈悲的厭惡之心,不願這隻是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