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僧醒過來,恍然間仿佛回到血流成河的空桑寺。
“玖歌……玖歌……”他晃了晃腦袋,慌亂的搜尋着她的身影。
猴八倒懸崖邊上,元僧踉跄的撲到她身邊,“玖歌!玖歌醒醒!!”
身後傳來着急的腳步聲,元僧認得這人,金穆璘身邊的婢女。
仁思姗姗來遲,她本該從另一側包抄,暗中迷暈了跟着她的一行人,聽到懸崖上的風聲,察覺不對勁才匆匆趕來,沒想到竟是這般局面。
元僧緊緊護着猴八,生澀的抓起屠刀,昔日清澈的眼中浸染殺意,“我不會讓你傷害她。”
仁思走到他們面前,拾起一把箭,突然往自己肩頭刺入。
“帶她走。”仁思緩了口氣,“我會告訴他們少主是失足落下懸崖,不會有人知道今天發生的事。”
“多謝。”
元僧抱起猴八上馬離去,一刻不停的奔向南疆。
仁思拖着金穆璘的屍身,用力推下懸崖。
她生來就是主子眼中的賤婢,從來沒得選擇,可同為奴仆,她在楚風家的女侍身上看到了不同的命運。身為奴仆終是要為主盡忠,倘若非死不可,至少也該是為大公子而死。
可若能有另一種可能,她想試着為自己活一次。
白雪覆蓋大地宛若一片淨土,目之所及卻是寸草不生,翻過黑山嶺就是南疆。
“玖歌,我們到了。”
元僧摟緊懷裡的人,猴八渾身冰涼,氣息越來越薄弱。
倔驢突然“吭哧”一聲雙蹄跪地,兩人從馬背上摔下來滾了幾圈。
猴八隐隐痛醒,眼皮沉重得睜不開眼,隻聽到沉悶的馬鳴聲。
倔驢哀鳴後,吭了吭氣,搖搖晃晃的撐起四肢。
它緩緩踏至猴八身側,默默的看了看她,它是一匹倔馬,在她面前從未如此安靜。
一雙通達人性的雙眸落下熱淚,随即轉身離去。
“你去哪?”元僧茫然的喊着。
倔驢頓了頓,仍是沒有回頭,一瘸一拐的往林子裡踏去。
她是它此生的第一個主人,也是唯一的一個,可它的身軀已無法承載她的命運。
猴八疲憊的睜開眼,望見倔驢漸行漸遠的背影,淚水模糊雙眼,無助的躲在元僧懷裡啜泣,恨自己害了所有人,該死的人是她,為何别人卻因她而死。
天色壓了下來,元僧來不及寬慰她,拾起散落的行李,背着猴八尋到一處山洞過夜。
“你冷不冷?”元僧生火取暖。
猴八呆滞的盯着火苗,麻木沒有知覺。
元僧摸了摸她身上,凍得比冰塊還涼,怎麼捂也捂不熱,喂她喝點熱水,猴八扭頭避開。
“你何必如此,難不成真想凍死在這?”
從前他見不得生死無常,如今才明白,虔誠的祈求也救不回被上蒼收走的生命,無用的悲痛更于事無補。
隻有活下來的人才是上天的選擇。
活着已是佛祖的庇護。
猴八不予回應,元僧也不再多說什麼,狠下心來強行灌她喝水。
“我不要!不要!!!咳咳……”猴八委屈的浸濕雙眼,對他又打又罵,憋屈的哽咽着:“壞人!滾啊!嗚嗚嗚……”
元僧任由她打罵,拳頭落在身上比敲木魚還輕,見她臉上恢複幾絲血色,擦拭着她臉上的水珠,溫柔的安撫着:“别怕,我們回家了,回家了。”
猴八渾身顫抖,“為什麼?阿僧,你告訴我!為何佛法不渡我?上天為何要這麼對我!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離我遠去?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沒有錯,這不是你的錯。你還有我,我會在你身邊!”
“你走!不要管我!”猴八一把推開他,又哭又笑的自嘲着:“在我身邊的人沒一個好下場!你也想因我而死嗎?”
他定定的看着她,咽了咽幹澀的喉嚨,指尖觸上她的臉頰,不知該如何令她歡喜,至少分走她的苦難也好。
“玖歌,我來渡你。”
掌心覆上濕冷的淚水,傾身含住她的雙唇,無知的僧人被佛法抛棄,轉身擁入洶湧的世俗。
若這才是他的劫難,他願承受到底。
嘴裡淡淡的含着一股熱氣,猴八無動于衷,苦澀的笑了笑。
“阿僧啊,我已經不知什麼是愛,更不會再去愛一個人。”
“玖歌,是你教我的,是你讓我明白愛一個人是什麼滋味。”
“不……”
元僧摟着她躺在雙膝上,手心輕拍肩頭,“沒關系,你不懂的都讓我來做。玖歌,讓我來愛你。”
猴八沉沉的合上雙眼,如今對她而言,愛比恨要難千萬倍。
天光籠罩着一層薄霧,猴八時不時的握緊掌心試圖逼出内力,昨日明明能使出風行九霄訣的内力,今日卻連一絲真氣都察覺不到。
元僧覆上她的手,“别試了,手又涼了。”
“阿僧,那些人都是我親手殺的,你不怕我嗎?”
他攥緊掌心,“玖歌,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同他們不一樣。”
“不,我同他們是一樣的。”猴八憎惡道:“我隻想回到南疆安身立命,他們卻趕盡殺絕!如今二姐生死不明,六姐死了,老七也不在了。我恨,我恨他們!我要讓他們所有人償命!”
元僧默默看着她,他懂她的無助與仇恨。空桑寺化為灰燼的那一刻,他也曾想過傾覆一切。可他隻是個沒用的囚徒,隻能将慘痛的屠戮歸罪于自身,餘生隻能在忏悔中償還。
是她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