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劍往前,影姝在這時又想到尹姝。
他已經知曉共感消散,也為此自責久久無法釋懷。
若是再早一刻發現,是否小姝就不用受如此罪罰?
他常常如此自問。
火箭擊中身側,士兵傳來慘叫,倒下,很快便又有後人跟上。
影姝沉悶的往前,他舉起劍,面上久違的現出疲憊。
失去小姝,已讓他心死。
如此往複已過一月,尋小姝無果,再見得戰場屍橫遍野,影姝已不抱希望。
那一日,囚車遊行的那一日,他該随小姝走的。
就算無法救下她,也至少不會與她走散。
城門前的巨木撞開了門,士兵湧進城中,拼死相搏。又是一片血灑。
影姝有想過就此死去。
卻又悲憫的無法确信小姝是否身葬于此。
馮滿告訴他,奴兒死去,會被抛屍。
叫野狗豺狼叼去也不奇怪。
這一路來,從鎮市到西懷,已過兩百裡。
他到底該去何處尋小姝的屍首。
影姝橫劍,擋住敵士劈頭砍下的劍。
刀刃相交間,再用力摩擦劃出,雙方各自退後半步。
轉而又舉劍往前刺,直擊要害而去。
影姝先手擊中對方的胳膊,刀刃開了一道裂口,他轉而以劍柄打中對方的脖頸,讓其摔倒在地。
影姝未理會敵士捂住傷口的發出的聲音,亦沒追擊,他看了對方一眼,便徑直往前走去。
周圍都是厮殺,慘叫,血和刀光劍影。
影姝一時有些迷茫,他不知自己該往哪處去。
突然耳邊聽聞一聲女子的哭喊。
影姝轉過身,在戰場旁側的一條巷道中見到了幾名女子。
其中一位手臂被炸得血肉模糊,哭喊正是來源于她。
身旁的人攙扶着她,奮力地将她拖向更深處,唯恐被戰場波及。
影姝的眼睛掃過,便欲轉身重入戰場,卻在看到其中一個攙扶女子的背影時愣住了。
未見得她的面容,卻覺得熟悉,她的動作很像一人。
箭雨的呼嘯聲又從上空卷過,那人驚恐地回過身體,往外看,這一次她看到了影姝,影姝也看清了她。
幾乎是下意識的,影姝就跑了起來,他丢了劍,竭盡全力往巷中跑去。
想要确認,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尹姝拖着柳兒的手頓了頓,眼前,一個士兵飛快地往這邊跑過來。
盔甲之下,好像是大姝的模樣……
下一刻耳邊又傳來柳兒撕心裂肺的聲音。
尹姝顧不得再去想其他,與胡嬸嬸一起,将柳兒往更深處拖。
腳步聲近了,這次胡嬸嬸終于也發現了他。
她驚訝得想要喊叫,想要求饒,下意識覺得是被士兵發現她們逃亡,想要治罪于她們。
沒想到那士兵先停了下來,胡嬸嬸發現他在哭。
他解開了自己的铠甲,聲音顫抖地輕聲喊:“小姝……”
身邊的姑娘轉了頭,眼睛一瞬也紅了。
胡嬸嬸放下心來,她從後抱住柳兒的腰,想要自己一個人把她往後拖。
尹姝回神,她叫影姝來幫忙。
兩人再無聲,有了影姝的幫助,柳兒很快被擡到了巷道深處。
胡嬸嬸為柳兒簡單包紮了手臂上的傷口,聽着外面的轟鳴,閉眼想着戰事快些結束。
尹姝終于能看向影姝了。
她投入了影姝的懷中,緊緊地擁抱住影姝。
影姝亦緊緊抱住她。
那些恐懼,痛苦和絕望似乎都随之煙消雲散了。
尹姝想,活着真好,但又轉而想質問影姝,為何他會在這裡?
戰場殘酷,他不應該在這裡。
尹姝從影姝懷中脫身,擡頭望向他,可是在看清他的眼睛時,卻再也無法問出一句。
影姝的眼睛裡有她,有了光。有粼粼的淚水。
他低頭看着尹姝,還想抱她,哽咽又斷斷續續道:“小姝你抛下了我,不能再抛下我第二次。”
“可是……”尹姝看着男人,顫着聲音。
“我是你的偶!”影姝打斷她,他壓着聲調,說得極克制,影姝壓着情緒再次抱住她,悶聲在尹姝的耳旁道:“我不允許。”
尹姝哭了。她抱住影姝的脖子。
想說的很多話便都漫在了哭聲裡。
假成婚的心意好像經由這一程落了實處。
她再不能騙自己,影姝對她而言就是心上無法分割的一塊。
曆經種種後再見他,便知他多珍貴。
尹姝愛影姝。
她再無法回拒自己的心聲。
影姝的頭靠在了她的肩上。
累了太久的人終于願意放空一切閉上眼。
他攏抱住尹姝,輕聲一遍遍念:
“還好,還好……”
·
不知她們抱了多久,柳兒的聲音響起來:
“尹姝,你們逃吧。”
“逃出去,離開戰場,你們不能留在這裡。”
尹姝從影姝的懷抱中分離,看向虛弱的柳兒,她一瞬變得堅定,對柳兒和胡嬸嬸道:“我們大家一起走!”
胡嬸嬸看着尹姝笑了,她坐下來,扶住一邊的柳兒,“姑娘,我們沒地方去了,也不想走了。”
“倒是你,你還有他,你有挂念,你不要留在這兒。”
柳兒靠在胡嬸嬸懷裡也笑着看她們:“是呀,尹姝,你不能像我。西坡一族不能絕斷,走吧。”
她最後一句用西坡語講出,隻為給尹姝聽。
巷道外傳來更激烈的厮殺聲。
尹姝止不住地流淚。
她搖頭,不願離開。
“尹姑娘,帶着我們的念想,好好活下去。”胡嬸嬸最後對尹姝這樣說。
巷道裡有一間破屋,門開了,裡面的窗能通向外處,隻要能出了西懷城,便有生路。
胡嬸嬸抱住了身邊的柳兒,她看向尹姝身邊的影姝,對他說道:“快走吧。别想着我們,這是我們的選擇。”
“再拖就來不及了!”柳兒出聲喊道。
終于,影姝動了,他牽起尹姝,往破屋的門中走去。
尹姝哭得無法看路,他便橫抱起她,從窗中跳了出去。
所以奴兒又犯了什麼錯呢?
胡嬸嬸因小兒病重,于市場偷了一兩豬肉,就被嚴懲為奴。
兒子餓死了,家中便再無他人。
柳兒因西坡身份父母丈夫皆被屠殺,獨留她一個女人被罰作奴。
她們于世間再無挂念,也無路可走。
還不如死于戰火,無名無姓,就此而終。
——
巷道路口,幾名士兵欲往其中行去。
馮滿卻将他們攔下了。
他轉而拔出了劍。
幾名士兵面色發青,變得猙獰。
見馮滿叛變,也不再猶豫,紛紛舉劍,要将他殺頭洩憤。
馮滿無言,隻是盡可能讓身體擋住巷道的路口。
他目睹影姝棄甲,頗覺欣慰。
他要擋住,為影姝争取更多逃走的機會。
既然無法将刀劍舉向無辜者,那就做北國軍刀下的亡魂罷。
他是個懦夫,在鎮市中是,在戰場上亦是。
這一次,馮滿在刀光下竟然露出了笑意。
血灑出來,火箭再次襲來,城中的暴亂靜止了。
馮滿再沒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