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秋平騎虎難下,卻還是松了手,緩緩後退半步,隻是視線一直沒能從宋榮身上移開,陰鸷酷烈。
宋榮從沒見過他這樣子,心中隐隐泛出些疑慮。
隻是那眼神并未持續很久,段秋平很快調整了面色,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眼神溫潤,垂在身側的手暗暗将拳頭握得更緊,拳頭被凍得通紅,微微的顫抖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别的什麼原因。
宋榮幾不可查地皺皺眉,沒人能一邊緊握着拳頭一邊露出毫無破綻的笑容。
這時候,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毫無顧忌的哄堂大笑。
緊接着從人群中站出一人來,他穿着青綠色的衣袍,手裡拿的正是宋榮剛丢過來的玉佩——此人是淑妃疼愛的小皇子宋渡:“段秋平,今日你從我膝下過,這玉佩便還給你。”說着便擺好姿勢,指了指自己的膝下,眼神戲谑。
段秋平盯着宋渡手中的玉佩,故作輕松地嬉笑道:“别開玩笑了。”對面的人腳一跺,将玉佩高高舉起,作勢就要扔:“誰跟你開玩笑了!不知好歹的東西。”
段秋平連忙舉着雙手制止了,無奈地歎了口氣。
宋渡還在步步緊逼。他指着自己膝下逼問:“你鑽不鑽?不鑽就戴着你頭上的髒帽滾回自己的國。”
宋榮往後退了半步,将嘴一抿,噤聲不言,餘光若有若無地溜向段秋平。
段秋平上前一步,看着握在他人手裡的玉佩,漸漸低下了頭。耳邊依舊充斥嚣張跋扈的聲音,他隻能勉強正住身形,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狼狽。
這玉佩…是他作為皇室貴族唯一的象征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它都是他尊嚴的最後一段支柱。
他是若羌國的皇子,自小苦讀詩書,攻六藝,樣樣比皇兄們強,可父皇卻從來沒給他一點好臉色。宮裡都是看人下菜,作為六宮中最不受寵的小皇子,沒少被蹉跎。
恨嗎?他當然是恨的,要不是父皇太過明顯的偏心,他也不會時刻被踐踏。
可是有一次,寒冬臘月裡,不知哪個奴才将他的冬衣盡數藏起來,又收起了炭火。他怎麼哭鬧都沒人理,隻覺得天旋地轉,如墜冰窟。
再次醒來時,他首先看見了父皇驚懼的臉,然後是烏泱泱一片趴在地上的奴才。他看着父皇嘴唇一張一合,也分不清他說了什麼,隻好虛弱地搖搖頭。
父皇看着他,沉吟許久,最終從衣兜裡拿出這枚玉佩,将他的手從被子裡拿出來,将玉佩輕輕放上去。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秒,他隻感覺到父皇溫熱的手心輕輕環着自己的手腕,像是慈父對幼子的關懷,忽然間淚眼婆娑。
他緊緊握着手裡的玉佩,像是要以此控制住洶湧而出的情緒。父皇關切的眼神看着他:“此物保你平安,望吾兒…天地同壽。”
肉體凡胎而已,怎麼可能天地同壽呢?可是看着父皇堅定的眼睛,手腕的餘溫仿佛還未散去,他也不忍心說些掃興的話,隻輕輕點點頭,生怕動作太大,打破了這來之不易的溫馨。
就為這一件事,他原諒了此前此後所受的所有不公,即使父皇毫不猶豫地将他送到周國為質,即使父皇在他為質期間公然挑起戰争,即使他已經是若羌的棄子,他毫無怨言。
他在異國的土地上,無數次抱着玉佩入睡,貪婪地汲取着人生中僅有一次的關懷。
可是現在,這枚玉佩被握在别人手上,惶恐和空虛感潮水般湧上來,一如多年前那個隻穿單衣的冬夜。
衆人沉浸在歡樂中,絲毫未注意到遠處有兩人正緩緩靠近。
男子年過半百,須髯如戟,絲毫不見歲月蹉跎的痕迹。身上披着雲錦制的長袍,輔以金線密織,盡顯天家富貴。
段秋平微微仰頭,看見了男子身邊稚氣未脫的女孩,走起路來盈盈纖纖,形态端麗。容光初綻卻未盡發,初春的惠蘭一般含蓄嬌憨,此刻正微微伸着脖子打量着人群聚集處。
女孩對上段秋平的目光,隔着空曠的雪地,二人視線交錯,她看見那眼神裡是近乎懇求的殷切。他是誰?他懇求什麼呢?希望自己救他于難堪的處境嗎?女孩怔愣着,她卻不敢貿然行動,隻怕會引起父皇的反感。皇權之下的親情總不像尋常人家那麼純粹。
此時旁邊傳來“咔擦”一聲,一大片殘雪從高處落下,緊接着一段殘敗的枝桠從樹梢落下——終究不堪霜雪的重負了。
女孩回過神來,抿抿唇,終究扯了扯身邊男人的衣袖:“父皇……”朝着段秋平這邊示意着,想借天威來終結這場鬧劇。
哪知皇帝對此不置一詞,反而帶着女孩靠近了些,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段秋平的反應,他漠然的視線掃過段秋平的冠帽,上面雪污仍在。
正在興頭上的衆人顯然未察覺到身後的變故,他們盛氣淩人,不知收斂。
段秋平眼見女孩示意着自己這邊,原來竟是提醒皇帝走近些看笑話嗎?心中冷笑,面上的溫雅險些維持不住。
他死死咬着下嘴唇,控制着不讓自己情緒失控,擡起一雙猩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說話算話。”
宋渡被他眼神一激,一股邪火從心中起,正要發作,卻又見段秋平緩緩下蹲,作出幼兒學走路前的匍匐爬行姿勢。
他得意地一笑,雙腿大開,眼睜睜看着段秋平從自己膝下鑽過。
看熱鬧的衆人将二人圍在中間,哇哇怪叫着,哄鬧着起哄。隻有宋榮遠遠站在人群外,神色自若。
膝行肘步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着,待段秋平爬過那人膝下,十指深深陷入雪地裡,柔軟而冰冷的雪包裹着他大部分的手掌,他卻隻感覺到渾身發熱。
皇權之下,這些人自覺矜貴,就可以随意踐踏别人嗎?他百般妥協,甘願當一個乖順的玩物,其實并不是為了自己一條命。他全部的生活早已被仇恨驅使着,他遲早要還回來。
他緩緩爬過那人膝下,回頭一看,雪地裡是一條不長不短的痕迹,見證了他的屈辱。準備站起來時,卻被宋渡一把按住,笑着跨坐在他背上,正要說些什麼,擡眼對上皇帝的目光,不知站在這看了多久。
宋渡戰戰兢兢地起身,端端正正立在一旁,行了個标準的宮禮。段秋平這才找到間隙爬起來,将身子伏得低低地行了個禮。
皇帝負手而立,沒有看宋渡一眼,隻是轉向太子:“少玩些不該玩的。”
宋榮冷汗涔涔,隻得讪讪點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