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大地廣袤而安靜,輿車緩緩行止。絕望的旅人匍匐于天地之間,來時孑然一身,去處阒暗無明。
許久,車上餘糧将盡時,宋音之感覺到耳邊嘈雜了起來——他們已駛出無人之境,來到一方小鎮上。南方的小鎮剛下過雪,薄薄的一層蓋在地面上,寒林葉落,生機從隐秘處汩汩湧出,是一種溫柔而又固執的力量。
宋音之透過小窗看向外界,也被這氣氛感染,戰争帶來的陰霾短暫地消散不見。她回頭招手示意段秋平下車:“看看人。”
段秋平順從地跟上,中心街處是熱氣騰騰的煙火氣,各類小食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生出一種人間安好的錯覺。不知這裡的人是否也曾聽聞京城的噩耗,但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提起。人對美好是有留戀的,誰也不願意看見安甯祥和都化為齑粉。
三個從硝煙中逃出的人心意相通,默契地沉默了下來,一味地拿眼睛四處瞟着那些新鮮玩意兒,企圖将低落的情緒甩在腦後。
一條街上各處都很熱鬧,對這些天家人來說,哪裡都充滿了抓人眼球的新鮮勁。宮裡出來的人,看多了名貴珠寶,乍一見民間百姓用來取樂的物件都驚異萬分。宋音之忽然有些哀傷,帝室人也不知道引進些,太将這唾手可得的趣味看淡了。
正是感慨間,一個轉角,幾抹鮮妍萬分的色彩乍現,三人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湊上去。攤上擺着各式各樣的臉譜,看得出來都是紙糊的,再用顔料畫上去。攤主自己也戴着一副,正樂此不疲地表演着變臉。
街上的人大概都是見慣了,除了一些捧場的孩童,沒人表現得多新鮮。攤主似乎很享受這種被簇擁的感覺,尤其是三個大人一圍上來,他更受鼓舞,變臉的速度愈發快了,冬日裡竟從鬓角處出了一層薄汗。
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小機關,将暗處的繩索一抽就能換一副臉譜,段秋平盯着看了個明白,瞬間就覺得沒意思,擡腳要走,哪知宋音之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副臉譜跟了上來。
左臂傳來輕微的觸感,段秋平順着歪頭,十分自然地接過來戴上。紅臉金眼,獠牙大露,段秋平略帶嫌棄的疑問從兇神惡煞的面具後方傳來,聲音悶悶的:“這東西什麼味道。”
強烈的違和感惹得宋音之忍俊不禁,自己饒有興緻地戴上,還不忘哄着宋渡加入他們。
三人戴着各自頂着一張大花臉,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面面相觑,吸引了不少目光。
面具隻在眼睛處開了個很小的孔,勉強能讓人看清而已。
段秋平摸索着面具後面細細的繩索,輕輕一抽,面具表面傳來輕微的摩擦聲,透過眼睛處的小孔,隐約看見宋音之含笑的臉孔。
他也跟着笑,胸腔的震動牽涉着胸口肩頭兩處傷口,一陣一陣的鈍痛傳來,連呼吸都帶着顫,他漸漸噤了聲。
面具後面的繩索仿佛是宋音之身上的發條,抽一次就惹得她歡笑一陣。宋渡看着段秋平從大紅臉變成大藍臉又變成大黃臉,也跟着在一旁哄笑。
傻樂了一陣,宋渡随即皺着眉頭取下臉譜,狐疑地看了眼段秋平。這面具又悶又熱,一股怪味,鼻子處沒有氣孔,呼吸全靠臉譜和面部未完全貼合的縫隙處進來的空氣,虧得段秋平若無其事戴這麼久。
厚重的面具遮住段秋平病态的面色,其散發的氣味不斷刺激着他的鼻腔和大腦,段秋平咽下一股黏膩的腥甜,動作變得遲鈍。
他忍無可忍地摘下宋音之的面具,抿唇道:“這東西别戴了。”雖說着,卻還是将大花臉收了起來,自己卻戴得牢牢的。
閑逛了一陣就到了飯點,下意識尋找吃食,遊蕩了這麼久忽然有了目标,幾人牽着輿車的步伐開始急切起來。
三人停在一店家門口準備進去填填肚子,卻被小夥計攔住:“這麼大的車停在這裡,擋住做生意了。”宋渡沒法,隻得将輿車遷至巷子裡,直起身正準備走時,隐約聽見什麼地方傳來隐忍的呻吟,等他趕到店家門口,見段秋平軟倒在地上,宋音之正慌忙揭開他的臉譜。
宋渡慌忙上前,見面具之下的臉蒼白得不成樣子。面具内水汽覆蓋,宋音之摩挲着面具内的潮濕,看着段秋平肩頭胸口處的豔紅一點點洇透衣物,宋音之眼裡想到他在城門口被一劍刺中,再在車内被自己刺中胸口。兩次受傷都是一聲不吭,導緻她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傷勢到了什麼程度。
宋音之心中訝異,沒想到此人如此能忍。
宋渡不由分說将段秋平抱到巷裡,砰地一下扔到車上,一路疾馳。因為心中焦急,一路上隻有行人匆匆避讓的份。
街頭巷尾,一路沒有見醫館的影子,宋音之又氣又急,跳下車攔住一個路人:“小公子……這附近哪裡有醫館?”
那被攔住的少年背着一大筐紅紅綠綠的草藥,手忙腳亂地穩住身形,見宋音之雖狼狽不堪,衣着卻光鮮,料定是哪位貴人一時失勢至此,便不敢怠慢:“我正要回醫館,不如貴人跟着我。”
宋音之張嘴正要答話,宋渡駕着輿車從後方跟上來:“上車。”一共就那麼窄的街頭,被輿車占了一大半,少年看着這麼大陣仗,一下子不敢動作。
宋音之隻能耐着性子将他哄上去,讓他坐在車頭指路。
輿車一下子有了方向,又背着人命關天的大事,隻比之前更橫沖直撞,二人隻顧着心中焦急,哪裡看到一旁的少年緊緊抱着車頭的木柱,一張臉吓得煞白。
一路颠簸下來,少年隻聽得尾椎骨與車闆不住相撞的響聲。車外又沒有車内那樣的軟墊可以護住尾骨,所以下車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能感覺到股骨處隐隐的幻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