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秋平左右看了看,覺得也是。他隻問了句:“怎麼聯系?”宋渡苦笑了一陣,感覺到了周圍行人的視線,他想無論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都是此一别的見證。面具阻隔得他聲音悶悶的:“因緣際會,一别無期。”
哪裡能有什麼辦法取得聯絡呢,别後三人将隐姓埋名,分别奔向未知的方向,各尋生計。自城破,如落花流水,無根無依。
宋渡緩緩地走遠了,他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做好了草草一生、隐匿于世的準備。最好永遠不要聽見故人的消息,他想。
宋音之透過細小的縫隙看宋渡在人海中若影若現,不發一言。宋渡走的時候誰也沒看,緩慢卻堅定。
她心底一陣迷茫,自此一别,此生是否還會相見。她機械地轉過身,隻覺得身體僵僵的,頭一次察覺到原來這面具這麼悶人。她又該何去何從。
“找個地方吃飯吧。”她背着身說。
段秋平緩步跟上去,心裡也跟被棉花堵了一樣難受,他心裡總是還記得一仇,縱使宋渡後來待他以真心,他依舊沒有想過就此了了。
可是宋渡突然說要走了。他忽然就好迷茫,像失去了什麼東西,雖然談不上悲痛,卻足夠磨人。
他總覺得自己睚眦必報,恩仇分明,縱使情與恨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他也不會心軟半分。一碼歸一碼,有恩報恩,有怨還怨,從不會混為一談。這一點他很欣賞自己,至少在這個時期,遇見宋渡的段秋平是這麼想的,并且很引以為傲。
至于後來,碰上同樣的情況,卻面對的是另一個人時,段秋平卻丢盔棄甲,徹底敗下陣來。而這似乎就是天意妒人、上天不願見他活得如此通透而編排出來的鬧劇了。
因為帶着面具,二人僥幸過了幾天安穩日子,有宋榮留的幾兩碎金在手,吃飯住宿都很好解決。宋音之想起來,之前分别匆匆,宋渡又無分文傍身,不知道他會怎麼樣。
人與人的關系至今保持着很微妙的尺度。大家會對他們投去異樣的眼神,卻很少有人會去問,真要遇到搪塞不過去的,當面編個故事賣賣慘也就罷了。
這日夜雪,民間賀歲,明燈高懸,人間的紅夜映照天際,星月帶喜色。宋音之和段秋平剛吃過一輪膳食,正閑逛着消食。
宋音之仰頭見細細密密的雪撲簌簌落下。天空高而廣,仰頭望去像看不見盡頭的深淵,而這些碎雪就是從中而來的。宋音之悲從中來:“不見其來處,結局卻已既定。”
段秋平不忍見她觸景生傷情,帶着她往人群聚集處走。春節趕集的人格外多,人們會将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買好,因此街上摩肩接踵,擠得宋音之渾身燥熱,心中有火發不出來。
越是心煩意亂越是喘不上氣,宋音之嫌這花臉戴得礙事,又見街上人人坦坦蕩蕩,唯有她二人左顧右盼、不知所以。一時沖動摘了那面罩,想來人人沉浸在新年喜氣中,不會将目光投向她這無名小卒。
雪落即融,三人的畫像随水化了大半,牆上都模糊不清,地面也已被人清掃過,不留他們一點痕迹。段秋平四下看了看,略猶豫了一下,也将這妨礙人的勞什子摘了下來。
二人将花臉捏在手中,不多會,花臉被一點點落下的雪浸潤,顔料随水化、整個面罩軟軟塌塌地搭在手上,料定是不能戴了。二人索性将其扔了。
宋音之放心不下,到處找找還有沒有花臉賣,苦尋不到也就算了。
前方搭了個戲台子,唱的人聲音清朗,悠悠揚揚,從周圍喧嘩的叫好聲中擠出一條清淨路,直往人耳裡鑽。又趕上月色收斂,星光明亮,夜雪消回音,那副好嗓子就幹幹淨淨地唱入心坎裡。
一曲唱罷,人聲鼎沸。有人哈哈笑着往戲台子上扔銀子。小旦角在熱鬧中鞠躬謝幕。
那些戲詞,宋音之聽不大懂,隻是覺得很好聽,連帶着唱戲的這個人也喜歡起來了。剩下的都戲一出接一出地上場了,可宋音之總覺得跟第一場比還差點意思。
她回頭一看段秋平,竟是聽得很感慨的樣子,似喜似嗔,連眼珠都舍不得轉一下。宋音之拉拉他袖子:“你懂戲?”
段秋平的腦袋小幅度地擺動,竟是在學台上的角色。宋音之看他簡直比戲有意思。段秋平說:“我母妃是中原人,她很喜歡戲。”
宋音之一愣:“中原人?那她是大靳皇室的某位前輩嗎?”段秋平搖頭:“作為前朝皇帝的妃子和親的。”
宋音之呆站了一會兒,她想,宮門難出,甚至有時還有辭别故土,辇去他鄉。她心中怅然,實在不知道怎麼接話,笑笑道,“那你也很懂這些戲了。”
段秋平看她一眼,搖搖頭:“有些聽過,有些沒有。”正說着,最後一場戲也落了幕,人群散去,宋音之鬼使神差地拉住段秋平:“我們去看看。”
段秋平整個人懵懵的:“什麼?”宋音之讨好地笑笑:“看看戲台子後面。”其實她是想去看看第一場戲的旦角。她也知道風口浪尖上,應該老老實實藏在人堆裡湊湊熱鬧算了,不該跟人正面碰面。奈何這小戲子實在稀罕人,一嗓子就把她給勾住了。
段秋平何嘗不知道,他看着宋音之,竟也沒再說什麼,任由宋音之拉着他往戲台子後面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