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路上不用避人的時候,宋音之感覺自己的頭很久都沒有昂這麼高了。他們這幾張臉可算是出名了,一路上都有人看。
找宋渡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問過路人,有沒有看到和他倆一起被挂到海捕文書上的那張臉。以三人的普及程度,實施起來不是難事,宋音之很滿意,想說這縣官也算是弄巧成拙了。
就是不知道縣官他大肆抓捕後有大規模澄清,先後态度轉變得如此之大的原因是什麼。
熱情的路人給二人指了路,忽然又見前方一群人朝他們沖過來,這群人宋音之可太熟悉了,就是抓他們進監獄的那群人。不過她這會兒沒有躲,就是想着反正自己也被澄清了,他們現在要抓誰與自己何幹。
宋音之萬萬沒想到那群人最後停了下來在自己面前站定。段秋平下意識伸出一隻手橫在宋音之面前,腦海裡千頭萬緒飛過:那吳煙就是跟縣官一夥的,聯合起來串了一處戲就是為了引蛇出洞,最後還是要把他們抓回去。可是他又想不清楚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宋音之吓傻了,暗想這回一失策,就是真的窮途末路了。腦子裡想起前幾日看的“論罪當誅”,仿佛四個大字變得血淋淋橫在她面前了。
領頭的人一臉嚴肅,忽然低頭行了個禮。宋音之受寵若驚,趕緊回頭看看是不是身後有什麼大人物。那人行完禮一擡頭,恭恭敬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殿下,京城來信邀您回宮。”
此言一出如擂鼓作響,讓宋音之一下子血氣上湧,周圍任何聲音都與她有一層看不見的隔膜,這感覺就像當街被人掌了嘴,一樣的臉頰熱辣辣,一樣的耳邊嗡鳴。
宋音之和段秋平被簇擁着來到縣官處,上回倒還是跪在堂下,這回已經被奉為上賓了。宋渡早已被請來了,看樣子是已經等了許久。
宋音之看時,他的處境可以稱得上是衣衫褴褛。灰頭土臉的,與他平日裡講究的樣子大相徑庭。宋音之的鼻尖一下就酸了。
宋音之問時,他隻用沙啞的語調說:“不堪回首。”
段秋平總覺得宋渡對自己和善了很多,明明以前是面狠心熱的人,短短幾天怎麼就變了樣,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縣官将他們的輿車還了回來,還多增了幾個守衛一路護送,一改先前齒高氣昂的模樣。宋渡見不得他這副嘴臉,全程背對着不聽他說任何話。
縣官也不向他讨沒趣,轉而低着身子昂着腦袋向段秋平來了。惹得段秋平着急忙慌地上了車,将簾子狠狠拉上。
宋音之想着去找吳煙道個别,卻發現那座房子早已落了鎖。木門上歪歪斜斜地雕刻着一行小字:江湖路遠,後會無期。宋音之隻得打道回府。
輿車颠颠簸簸地動起來。當初倉皇出城的慘狀仿佛還在昨日。細細回憶起來,中間又穿插了不少荒誕的記憶。
段秋平多想就這樣沉淪,将回京途中的時間線拉得要多長有多長。此番能夠回京,必是若羌戰敗狼狽退兵,或者是更壞的情況。他的母族雖厭棄了他,卻終究是故土,他還沒有扭曲到樂見災難發生的地步。
再者……段秋平悄悄瞄了一眼宋渡。一回宮,某些人制造的不堪回首的記憶湧入他懷裡,會黏得他動彈不得,若想擺脫,定會打碎很多他現在想維持的東西。
他一下子覺得很累,多想為他将要做的事情大哭一場。如果沒有這場稀裡糊塗的逃亡,他又怎麼會憑空生出那麼多羁絆,那樣的話,他的恨會純粹很多,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被兩極的情緒拉扯到快要被撕碎。
宋音之見段秋平神色郁郁,以為他是在擔憂回宮的日子會難過,于是撞撞他的肩膀,微微一挑眉一歪頭看他。段秋平接收到了這樣的信号,勉強點了點頭。
他本來很想對她笑一笑的,卻被心底的歉疚感控制住了面部肌肉。一切的悲劇還未開始,段秋平心中的不忍在勸他懸崖勒馬,可是又被某種堅韌壓了下去。
進了京城,周邊的景象一下子熟悉了起來。過往的記憶猝不及防湧上心頭,那時候就算他自己的世界是混亂不堪的,起碼其餘人過得還算安穩。
段秋平被自己内心中疑似不舍的情感吓了一跳,真心懷疑自己老了,或者有受虐傾向,要不然怎麼會對過往有一丁點留戀。
這大概是段秋平不願承認的。他總認為自己冷血至極,心中隻有仇恨。其實他很容易就将自己的情感交付出去,給了周圍人、周圍建築或者一草一樹、一花一木。
這種無差别的情感輸出反而讓他意識不到自己的情感,從而誤以為自己是“冷血無情”的。這大概就是古人所說“物極必反”。
宋榮早已在宮門口迎接着了。宋音之嬉笑着撲進他懷裡,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宋榮輕輕扶住她的肩膀,拉遠了些距離:“都多大了。”
話雖如此說,然而他眸光清淺,藏不住喜色。又打量着宋音之身上的衣服:“辛苦了。”
宋榮餘光瞟到旁邊一身黑灰的少年,正疑惑着怎麼帶了個這樣的人進宮,卻細細地從眉眼間辯出了熟悉的影子:“宋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