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求遙看着在長公主身邊端茶倒水獻媚的蔣如琨,心裡酸水汩汩往外冒,秘書省中能力佼佼家世顯赫者不計其數,她一個狀元都立足艱難,偏偏這厮靠相貌傍上長公主這棵巨木,一路帆揚風助。
原先她一直以為,老師隻是把她送去國子監——确實也并沒有給她開後門——但等被“放逐”秘書省,她才曉得與其他人一般無二的“正常”待遇,也并不是憑空就有的。
這裡和她曾經待過的地方不同,那裡更多的是不開竅的人,而這裡更多的是心都開了刃的人。
愚昧是一柄鈍刀,通常不會用盡全力戳人,更多帶來的是綿綿不絕的煩躁,但人心複雜的地方像一張鋒利漁網,每一絲都可能割開一道口子,有時侯還沒感覺到痛,已經見血了。
那邊蔣如琨又說了些什麼,逗得長公主一笑,許求遙看得牙都快咬碎了,狠狠灌了一口酒,這麼會伺候人你考什麼進士,閹了進宮當太監不是更好?!
視線一轉,看到老師正同她兄長在說話,不論是宴會剛開始又或是方才去找長公主說話,老師兩次路過她面前,卻完全不曾往她這裡瞥過一眼,胸中一澀,倒把這些不切實際的心思收了回來。
指尖摩挲着杯口,空想沒用,她已經站在了過去要讨好的那些人上面,将來還要站得更高!要讓老師真正看到她許求遙,就得把所有擋她路的人都清除才行……
可别人先不說,蔣如琨如今背靠長公主,她想扳倒長公主目前就和蚍蜉撼樹差不多,可若是去讨好她,讨好這個人……許求遙艱難咽下喉中的酒,隻覺得酒液苦澀無比。
眉頭微皺,思索間餘光忽然瞥見褚氏兄妹進來,不少小官員路過他們時都是稍微繞着走的,褚辭玉明明官位不低,但從宴會開始到現在,都很少有人去與他交談。
把這情景納在眼底,許求遙心神一恍,吐了口氣,唇角微勾,說不清是悲是諷。
她收起方才眸中的冷厲,熟練地調整好表情和眼神,拿起酒杯起身去向長公主敬酒。
本來還有些猶豫要不要去,但在看到褚辭玉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她絕不能像褚辭玉一樣。褚辭玉還有家世兜底,她沒有。
不是不擔心長公主的态度,但她好不容易才在秘書省三位新進士八個校書郎中拿到了這次宮宴的名額,絕不能浪費一絲一毫。
路過時悄悄看了一眼老師,毫不意外沒收到任何回視,她面無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從來沒有做過這個多餘的動作。
明明已經做好了因為小痣的事可能會迎接長公主怒火的準備,但在聽到長公主淡漠輕視地回複她的話時,許求遙還是感覺自己練這麼多年的心防和表情不夠到家。
長公主在和她說話,可眼睛裡根本沒有許求遙這個人,“你不必來讨好我,今年入仕三百人,每一個都可稱呼我一聲‘老師’,我若是處處念着這點,處事偏私,皇兄怎麼可能放心把吏部交于我。”
“至于女子入仕,更不是為你一人,你也不必扯着那麼大的臉面代表其他人感激我。你從前到底是個什麼本公主沒有興趣探究,也不必擔心或試探我來。但許求遙,你既然當了第一,就最好名實相稱,若他日再發現有偷梁換柱的事,本公主保證你一定會一萬遍祈禱在原來的位置待到死。”
長公主的眼神漠然而剔透,仿佛透過衣服,扒皮見骨地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在那種了然與輕蔑的眼神下,許求遙隻覺得自己此刻比當年第一次真正沒穿衣服時還要赤裸羞愧。
被那樣天生尊貴的人,用那種看穿一切的口吻戳中自己深埋在心底不願見人的卑微,真是比用匕首在骨肉中刮上一千次更痛,許求遙袖子下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她連十五歲面對那些肥膩客人赤/裸裸的打量時都沒這樣無地自容,她以為,被親生父母賣過去經曆了那樣的過往之後,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傷自己。
許求遙的表情簡直快要維持不住……可是不,她一定要笑,還要笑得自然從容,長公主說話前把人都揮遠了幾步,沒有人知道她們的對話,她一定要裝出沒有任何事的樣子,決不能被任何人看出來長公主對她的不喜!
許求遙的演技到底是紮紮實實練過的,從啟蟄說完話,到她行禮告退,全程表情恭訓,沒露出一點怨恨。
啟蟄看着許求遙離開,撇頭翻她一眼移開了目光,誰不待見誰不知道嗎,還非要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湊過來,這貨以前到底是幹什麼的,一點眼色沒有?
蔣如琨上前幫她倒酒,但這麼一打岔,連帶面前這個進士都看不順眼了,啟蟄揮揮手,幹脆把他也遣走了,看着歌舞自飲自酌起來。
阿蟄心情不佳,又在許求遙來了之後遣走了他人,張樂世自然不放心,她起身走到啟蟄身邊坐下,啟蟄看了她一眼,這回倒是沒再排斥有人接近。
酒喝的多了些,她索性身體一軟,靠在了張樂世肩上。
張樂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她靠的更舒服些,細聲問:“怎麼了,蔣如琨惹你不高興了嗎?”眸中一瞬劃過冷厲。
殿内絲竹聲不歇,衆人喝酒說話劃拳聲此起彼伏,倒襯得這裡安靜一些。
“沒有,”啟蟄挪了挪頭,不想說話。
遠處燭光跳躍閃爍,盯着看了一會,忽然開口,“樂世……我很想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