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姐?”向楠聽不懂,是二小姐的意思嗎?
向楠出生長大都在外省,好些方言都是回碼頭鎮之後才聽到。比如吃點心其實是吃中飯,吃腰餐才是吃點心。
外婆笑起來:“舊社會年輕女孩子去大戶人家當女傭,就叫小大姐。”
向楠微張開嘴,外婆不是大小姐,是女傭?
“過如意橋……米行,打糕鋪子,銀樓,酒坊,醬坊,毛竹行,薪炭行,木材店,還有造船的綜網的,那時候可比現在熱鬧的多。”
向楠不太相信,她知道人的記憶會美化過去的歲月,鎮上開了那麼多新店,今年還有年宵燈會節。
主街道挂了一溜彩魚彩燈,湖邊還有水幕煙火秀,這兩天還有火龍舟試水,以前怎麼可能比現在熱鬧嘛。
向阿婆一直都沒提起的舊事,這個晚上卻想跟外孫女倒一倒。
“我十歲那年,姆媽把我送進隆泰祥,就是鎮西最大的那間……”向阿婆短暫抽離一秒,對外孫女解釋,“就是現在的民俗博物館。”
向楠驚訝,她本來想去博物館當講解員的,但那邊不收假期工。
“送我去給年紀差不多的大小姐當小大姐使喚。”十歲的女孩換了十塊銀元,先要送去廚房燒火,得“養得像個樣子”才好往小姐身邊調。
八仙果中香椽佛手柑的橙橘味在向阿婆口中擴散開,細細品咂,滿是蜜花香氣。
“頭回見到書蘭,她爬在樹上。”
碼頭鎮交錯着四十六條河道,什麼樹種下去都能長得豐茂。
四月仲春,謝家後院裡那棵白流蘇樹正發花,風一吹飄飄揚揚。
“什麼櫻吹雪都沒有那個漂亮。”
時髦外婆還知道櫻吹雪,不愧是時髦外婆,向楠在心裡說。
謝書蘭爬在樹上,死也不肯下來。
“她為什麼爬樹?”向楠想像中的民國大小姐,不是知書達禮,就是刁蠻任性,她猜測謝書蘭是後一類。
向阿婆微微笑着說:“她不肯裹腳。”不說大家閨秀,講究點的小門戶也要給女孩子纏腳,纏了腳就能嫁個好人家。
向楠倒抽口氣,民俗博物館裡就有一個館叫“三寸金蓮”,裡面展示着許多樣子無比精緻的小繡鞋,幾乎全部的鞋子都沒她的掌心大。
“我看見的時候,她已經在樹上一整天了。”
“封建!愚昧!剝削女性!削弱女性力量!”向楠義憤填膺,想大喊着脫離家庭,可馬上想到謝書蘭也才十歲,十歲怎麼脫離家庭?
“其實太太很疼她的,拿着纏腳布站在樹下直哭。”不疼女兒,也不會這麼大還狠不下心給她裹腳了。
“那怎麼還給女兒裹腳?”應該反父權反夫權!
向阿婆一眼打斷了小外孫女還沒唱出口的“高調”:“是生藥鋪的掌櫃太太說書蘭腳太大。”
“生藥鋪的掌櫃太太?她誰啊?”故事裡突然出現新人物,向楠馬上提問,這人憑什麼管别人家女兒腳大腳小!
“她是書蘭未來的婆婆。”向阿婆淡淡說,伸手輕輕拍了小外孫女一下,為着她一直插嘴,不肯好好聽故事。
親爹媽疼也沒用,未來的婆家看你不順眼,就能從你十歲起折磨你。
向楠一肚火氣,被外婆拍過暫時忍耐,等着外婆繼續往下說。
“我爬到樹上,問她是不是害怕不敢下去。”外婆眼睛裡一直含着笑影,說到這句,笑影終于漾開,“她說她不怕,就是餓。”
向阿婆懷裡有塊黃紙包的脂油餅,姆媽走的時候塞給她的。
豬闆油加小蔥花和面,一層一層把面揉透了再烘,烘出來的餅又香又酥。
這種餅她從小到大也隻吃過兩回,第一回是有一年在她生日那天網到了大魚,第二回就是今天。
小大姐給了大小姐一塊餅,大小姐趴在樹上,把餅一掰兩半,兩人一人一半。
“那後來呢?”向楠急問,“她裹腳了嗎?”
向阿婆搖頭:“沒有,她在樹上又趴了一日一夜。”
舌根嘗到一點冰片,辛,涼,喉嚨到胸腔一陣舒爽。
“他們就放過她了?”向楠為八十多年前那個十歲女孩的巨大勝利歡欣。
“書蘭姐不肯下來,生藥鋪的掌櫃太太隔牆看見氣得差點暈過去,說她太難管教。”向阿婆繼續說,“但那天生藥鋪的陳少爺從省城洋學堂回來……”
向楠的腦子裡克制不住湧現出許多電視劇片段。
外婆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陳少爺說他不喜歡女人裹腳。”
這種轉折,雖然正中向楠的心思,可也讓向楠心裡有點輕微的不舒服。
還是丈夫大過天,未來丈夫說不用裹就不裹了?
向楠被各種小說電視劇改造過的腦子立刻想到另一種解釋,不會是陳少爺對未婚妻一見針情吧?
或者一開始是兄妹情,然後就變成愛情……
她這麼想,也這麼說了。
向阿婆直搖頭:“你呀,被電視劇教庸俗了。”
突然被九十歲的外婆扣了頂庸俗的帽子,向楠瞪圓眼,她虛虛反駁:“那不然呢?”
“陳少爺十六歲。”家裡給他定下的小新娘,他暫時沒辦法退親,但也隻把謝書蘭當小妹妹看。
“他知道書蘭受舊式教育……”外婆解釋,“就是女四書。”
雖然女孩能識字已經難得,但陳少爺說他未來的妻子起碼要到省城的學堂讀上幾年書才行。
謝家女兒沒裹腳,退了陳家的親就再沒這麼好的親事了,幹脆件件依着陳少爺,把女兒送進城裡讀書。
向楠卻問起“小大姐”來:“那你呢?”
“太太讓我跟着去省城。”向阿婆伸出手,她有一雙勞作過的手,摸再多蛤蜊油也還是指節粗大,“書蘭姐教我識字。”
謝書蘭明明更小,卻非要長輩分,要當姐姐。
原來外婆是這樣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