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此時完全不見街道之上般撒潑,倒是頭腦清醒,言辭犀利。
李淨不予理會,一如既往看着柳硯。
後者緘默,他從前倒不曾對過任何女子的面容進行評析。
面前之人目光灼灼,柳硯目光掠過婦人,最後直落入李淨眼簾。
“嗯。”他點頭。
李淨終于滿意得笑了,她目光再次落在惱羞成怒的婦人身上。
“我還以為,你已經習慣了。”李淨說道。
“李大人此話又是何意?”
李淨聽出婦人話語的惱怒,她久久注視着婦人,最後不緊不慢從袖口裡抽出一張紙筏,展開亮在婦人面前。
一張蓋着紅印的賣身契。
“揚州盛行瘦馬,連着這一帶地方都風靡一時,你生得貌美,身姿窈窕,想必這一生中有數不勝數的人對你的樣貌津津樂道。未姝,你既為蘇府養的瘦馬,又怎會成徐長亭的妾?”
婦人面色此時極為難看,緊緊盯着那紙賣身契,抿唇一言不發。
“他騙我……”未姝有些不可置信。
“騙你什麼?”
未姝回過神來,收斂好情緒,恢複一臉平靜的模樣,對李淨說道:“大人想知道什麼?”
“我想讓你作人證,檢舉徐長亭與蘇府之間有不正當關系的勾結。”
李淨直接開門見山,倒也不對他們之間的私事感興趣,蘇府勢力就算再怎麼盤根錯節,人證物證齊全,也應當逃不掉了。
未姝冷哼一聲,擡眸掠過李淨,像是聽到了多大的笑話:“大人是在說笑?其一徐長亭是我夫君,夫妻一體,您讓我去檢舉他?其二,我不過是個妾,有什麼資格?”
她說完又朝旁邊一直不說話的柳硯說道:“喂,換做你,你可會檢舉你家李大人?”
話題忽然牽扯到柳硯身上,李淨順着未姝目光看了一眼身側站着的年輕男子。
柳硯對上李淨的目光,微頓,神情卻是認真:“李大人身正影直,又關愛下屬,乃我等榮幸之至,‘檢舉’二字當與他無關。”
李淨聽到此言登時不自在起來,更為膈應,連未姝面上的諷笑都愈發張揚,開始若有所思打量柳硯起來。
“這位官爺還當真會奉承,表裡不一。”
表裡不一?
李淨不免心中贊歎,一針見血的,她目光不知不覺中又停留在柳硯身上。
未姝意識到逾矩,讪讪笑道:“當然,我說的是樣貌與品性。”
“看模樣,應第一想到,這是個如沐春風教養極好的公子哥。”
柳硯神情淡淡,沒說話,亦沒什麼反應。
這明顯是被人明裡暗裡給罵了,人在這裡吃了癟又不能發火,雖然李淨很想知道柳硯對這些事在意與否,但是她還是覺得維護好她這個通判大人關愛下屬的美名。
“你這就錯了,我們小柳,是個表裡如一的正人君子。”李淨說道,“未姝娘子,可否為本官做個人證啊?”
話題生生被未姝帶偏,李淨又将其拉回來。
“大人,我說了,他是我夫君,天下哪有内室檢舉夫家的道理?再者,我本不過是個低賤的瘦馬,能嫁他府為人妾已是三生之幸,何來做這不守婦道之人?”
李淨見她不到黃河心不死,也不再隐瞞,直截了當道:“徐長亭死了,就在前不久。”
話音剛落,堂屋内靜得能聽見微乎其微的呼吸聲。未姝怔愣住,臉色唰一下變得蒼白。
李淨接着說:“你是蘇府的人,被送給徐長亭,是知曉他們之間的來往唯一一人,如今徐長亭身死,未必沒有蘇氏之過,蘇氏如今有意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身上,你願意看到你的丈夫孤零零死了,而蘇氏繼續發揚光大?”
“隻要你作證,将功補過,禍不及身,知州大人定不會牽連到你的家人,要知曉,徐長亭之罪罪不容恕,連坐未必不可能。”
未姝緩過神來,她現在有些難以接受,眼睛酸澀無比,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始終留不下來。
她胸口有些起伏,緩緩回答道:“不……若我檢舉,他……就會身負罪孽罵名,到了地府怕是也不得超生。”
見她執迷不悟,李淨又道:“可他本就罪孽深重!你既讨厭别人對你的外貌說長論短,想必你并不想以色侍人,亦不是個輕易看輕自己之人,為何此時一提徐長亭,就再三自我貶低踐踏,毫無章法?”
“不!不是這樣的!我不會檢舉!他斷不能死了都要帶着罪孽!”
未姝眼珠瞪得極大,倒像是有些瘋癫姿态,口中不斷呢喃着,搖晃着頭,手也微微顫抖。
“一個人,怎麼能連死了之後都不放過呢?他那麼可憐,我怎麼能忍心親手将他推下深淵?”
“不!我不能!”
夫為妻綱,為人之綱常,自古以來僭越的女人哪一個會落得個好下場?
未姝兩眼淚汪汪,始終如一搖着頭,聽不進任何話。
李淨終是忍無可忍,喝道:“未姝,那你想過你自己嗎!”
聲音嘹亮清純,直擊人之心弦。
未姝忽然停止了喃喃自語,目光似乎不似方才那般麻木呆滞,她一動不動,直愣愣盯着李淨。
李淨見她平靜下來,語氣緩和起來:“未姝,你容貌出衆,琴畫精通,如今卻如素面陋衣,哀怨連連,耗盡青春伺候他徐長亭一家子,丈夫為一家之主當頂天立地,而他常留戀煙柳風塵,你終年不見他人影,值得嗎?”
為了他這樣一個人,值得嗎?
且不能因為你生來為瘦馬,就看輕了自己。
且不能因為你嫁作他人婦,就能否定自己的價值,将所有目光聚集在他人身上。
因為這一切的前提,不是你為人妾,為人媳,而是你首位應當看到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