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蓬萊,西瀛州,都是仙家修煉之地,凡人禁域。但再嚴的規則總也有例外,采藥的人家便不受此條束縛。此時,一少年正在瀛洲雲霧中穿行,肩背藥簍,裡面都是能救命的靈株仙草,這是他進山三天來收集的,今天就是跟義父約定出山的日子了,日落前必須離開。
少年大約十七八歲模樣,腳程很快,顯然是常進山的。正值晌午,忽地刮起大風,不知從哪兒飄來一撂黑雲,才一會兒功夫就壓迫感十足,天空霎時電閃雷鳴。少年擡頭望了望,薄唇微抿,倒也不見多驚慌。是了,這幾年凡間日漸動蕩,就連仙山也常烏雲蔽日,村裡的老神仙說這是上神缺位太久、世道漸頹的征兆,但上神是什麼、世道又會怎樣,少年并不太關心。凡人也就這區區幾十年壽數,能太平就多活幾年,即便身死亂世,也不算太可惜,隻希望死的時候幹脆點,别太痛苦倒是真。
正想着,暴雨已經傾蓋砸下,今天這雨下的好不吉利,混雜了濃濃血腥氣,少年為進山不迷路,出門總是帶着一隻鹞鷹,這鹞鷹是他年少一次進山采藥時撿到的,當時還是隻孱弱的幼鳥,摔在岩石上奄奄一息,少年将它帶回悉心照料養大,發現它認路本領很強,膽子也大,其他飛禽走獸不敢進的仙山禁地它也照飛不誤,于是以後每次采藥都帶着它,一來給它放放風,二來萬一有個什麼急事也能靠它領路或者報信。然而此時,素來膽子大到有點兒缺心眼的鹞鷹也攏翅回到了少年的背簍上,細細分辨,居然能看出它有些害怕。少年當機立斷找了個山洞暫避,很快,他就無比慶幸自己作了這決定。一開始隻是雨中帶血腥味,随後開始下血雨,再之後,斷肢殘軀稀稀落落砸下——有些像是人的,有些也說不出是什麼的。
落雨時最容易與同來避雨的猛獸狹路相逢,更何況這次下的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少年脫下淋濕的外衣鋪開待晾幹,又從背簍裡挑揀氣味濃烈的藥草置于洞口,若來的隻是平常獸類,當能驅趕,若不幸來的是……少年蹙緊眉頭,似有擔憂。他鼻梁窄挺,眉目深邃,臉上稚氣将脫未脫,不苟言笑的時候是張十足的拒人于千裡之外的臉,但偏偏眼尾自帶一抹淺淺紅痕,讓人平白又生出了道是無情還有情的绮念。
忽地山洞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少年警覺地調整了方向,面朝洞口,右手握緊采藥的割刀,左手偷偷攥了一把石碎。逆光處,一個陌生少女突然出現在洞口,她衣飾華貴,才逃進洞就暈了過去。這荒郊野外哪兒來的大戶人家?奇的是,神經本已繃緊極了的少年居然也松了口氣,他不是不懷疑,但許是少女周身散發的草木氣味對采藥人家來說有獨一份的親切,又或是之前還翎毛倒豎的鹞鷹此刻卻卸了戒備……山中除了妖魔邪祟,也會有些草木精靈,或許?少年隔着外衣給少女把了脈,并無異常,身上也不見血污,可能隻是受了驚吓,再從背簍裡找了些氣味有安神固元效用的藥草,就地用石頭碾碎了置于少女身邊。
躲了有大半個時辰,血雨漸止、雷聲也變小了,眼看天光漸亮,急風驟雨已去,少年慶幸沒耽誤太久,想走又覺留少女一人昏迷在此不妥,于是讓鹞鷹先行出山通報,準備等少女醒了再出發。好在少女好像真的隻是受了驚吓,在藥草氣味的舒緩下漸漸醒轉過來。她生着一雙含笑桃花眼,膚如凝脂,模樣嬌俏,少年在祭典上曾遠遠望見過杜老爺的五姨娘一眼,那是大家交口稱贊的遠近第一美人,竟也不及面前這位少女美貌的千分之一。
凡人哪有這等絕色,莫不真是深山撞妖了?少年雖心有猜測,神情卻依然平靜,他自幼便是這性子,不畏仙不懼魔,别人覺得他膽子大,其實他自己清楚隻是七情遲鈍,喜怒哀樂懼于他都像隔着一層布,雖能感受到卻都不強烈,也因此,整個鎮上敢隻身一人深入禁地采藥的,這麼多年也就隻他一人。
眼下這位不知真身是什麼的“少女”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奴家程曌,路途遇險,多謝公子相救。”
“我沒救你,是你自己躲進來的。”少年老實說道,“順便說一下,這些藥也隻是幫你快點醒來,你無病無傷,外面那樣的血雨,你卻連衣服也是幹幹淨淨的,實在不像是需要我救的樣子。”
少女笑容一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袂:糟了,忘了把衣服也變髒一點了。
“有沒有我都無大礙,既然你醒了,那我也要走了。”少年重又背起藥簍,離出山還有不少路要趕,耽誤了這點時間,希望天黑前離開還來得及。
“哎等等,公子。”這發展怎麼跟話本裡說的不一樣?少女看少年真的說走就走,急中生智冒了一句,“哎公子,奴家腳疼,好像崴了,哎喲哎喲……”
少女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望向少年:“公子是個善心人,能背奴家下山嗎?”
“那你得答應不能傷我。”
“公子這說的什麼話,奴家隻是一介弱女……”
“再見!”
“哎哎哎,好嘛好嘛,我不傷你,但你要帶我一起走。”
少年最終還是沒扔下少女獨自下山,主要是如果少女執意要跟,惹毛了她好像也沒什麼好處,看她的樣子想害人沒必要繞那麼大圈子,現在大家能好聲好氣地當然最好不過。
背着少女下山的時候,少年突然想起村裡流傳的一則怪談,說山中精怪有時會化作人形去搭讪迷路的旅人,他們或是變成曼妙少女,或是變成孱弱老人,跳到旅人的背上要他們背着走,旅人每走一步,便覺身上千鈞之力多一分,殊不知此刻背的哪還是什麼婦孺老叟,已是妖魔逐漸顯露的真身,而被魇住了的旅人竟也不知疲憊,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被妖魔壓垮碾作塵泥。
少年好奇背上的少女會不會也變化,趟過小溪時特意往水裡看了一眼,卻不想看到少女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公子看奴家幹什麼?”
“想到了我們村裡一則鬼怪傳聞。”
“公子放心,這雖不是奴家原本樣貌,但大差也不差,不是剛才你路上看到的那些。”
少女說的是剛才路邊時不時能看到的奇形怪狀的肉塊,少年嘗試辨認是哪類野獸卻不得知曉。
“路邊那些殘肢到底是哪兒來的?”
“是魔族。”
“魔族為何來這裡?”
“它們是來攻打仙山的。”
“為什麼要攻打仙山?”
“因為仙山裡住着位九天上神,神凡有别,他本不該來這凡世趟渾水,但這位神尊責任心欠奉,凡間一住就是幾百年,導緻上神缺位,結界不穩,人間妖魔猖獗。”
上神缺位?這倒跟老神仙說的一樣。少年暗自思忖。
“然而神尊總有一天要歸位,結界也總會補好,妖魔為了永世享有現在這好光景,終于決定結盟攻打仙山,要趁這神尊腦子還不太好使的時候一口咬死他,永絕後患。”
“神仙也能被咬死?”少年想,這一看,好像跟凡人也沒什麼區别,就是武力值更高一些。
“這個嘛……下次你可以咬咬看,畢竟誰殺了神,誰就可以一統魔界。”少女詭秘的一笑。
我為什麼要咬神仙?少年覺得莫名其妙。
尹長老今天一早醒來眼皮就突突跳,果然沒多久就有探子來報,魔界要進攻啦!已經出發有一會兒啦!看這急行軍的樣子怕是一時三刻就要殺到啦!來的是四大魔頭之首的東魔……麾下的第一大将!
東魔他老人家聽名字就知道,偏居東隅,五百年前仙魔大戰神界殺他怎麼殺也殺不死,有句話怎麼說來着,使你痛苦的必使你強大,東魔果然不負衆望的強大了起來,現在成了個巨巨巨大的曆史遺留問題,存量違建。違建這些年越搭越高,遮天蔽日,終于忍不住要來推倒正統了。之所以不推離自己近的東邊的而是先來推西邊的,可能也跟個人恩怨有關,因為據說住在瀛洲的就是當年殺他百遍的那位衰神。
那場大戰确實很難評,說是東魔赢了吧,他畢竟生生被人捅了百次,說神仙赢了吧,你看也沒把魔捅死……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沒人知道,隻知道那場大戰兩敗俱傷,魔族休養生息了數百年,爾今終于籌謀起卷土重來。神界這些年呢,是個謎……
此次魔族來襲,衆人奮戰退敵無一有懼,然而回殿一看卻都要腿軟:我的媽呀,一不留神,上神怎麼給打沒了?
“這、是不是要告知大長老?”衆人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又如無頭蒼蠅嗡嗡亂作一團。
“大長老已閉關多年,上神的事,還是先去知會尹長老,快!”
然而還不待教衆走到門口,就聽神殿内一聲咆哮:“你說上神是自己溜走的?!”
“報尹長老,兩位内侍被下了睡眠咒,額頭上還被貼了紙條,一張寫着:魔族因我而來,待我下山會會他們。”
“放屁!他根本就是自己想下山玩。”尹長老氣瘋了,“另一張寫着什麼?”
“寫着、寫着……”教衆突然支支吾吾起來。
“寫的是什麼?吞吞吐吐!拿來我看!”尹長老一把奪過紙條,隻見另一張上寫着:我瞎說的,我就是想下山玩玩。程曌親筆。
少女,哦不對,現在可以叫程曌了,正和少年一起在溪邊野炊。多帶一個人果然腳程快不了,眼看着就要入夜了,兩人決定在山裡湊合一晚。程曌自作主張撿了魔獸的殘肢烤來吃,少年狐疑地來回嗅:“這真能吃?不會有毒吧?”
“放心吧,我們狐狸一族最嗅得出吃食,沒事,可以吃,都是肉,獸族、魔族有什麼區别……你幹嘛這麼看我?”
“還記得你之前說自己是雀妖麼……”
“……好吧奴家坦白,其實我父系狐狸,母系雀。”程曌挽起衣袖假裝擦淚,“你不會歧視串串的,對吧公子。”
“一隻嬌小的雀鳥如何懷上狐狸的孩子?”少年一臉黑線。
“對了,還不知道公子叫什麼名字呢?奴家總不能一直叫你公子吧。”程曌故意岔開話題,這一路上他耍無賴的行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我叫阿秦。”少年之前一直回避提自己名字,是因為聽說有些妖怪靠喚人真名能吸人魂魄。不過結伴經曆了一路,這小妮子雖然滿嘴沒一句真話,但确實不像要加害人的樣子,阿秦這也才敢把自己真名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