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郎君廣袖輕振,自袖中滑出一卷灑金薛濤箋:"公主可識得此物?"他指尖掠過箋上隐約的蓮花水印,"今晨鴻胪寺奏報,吐蕃新貢的玉爪骢已至骊山馬場,馬鞍褥墊皆需重制紋樣——聽聞公主上月繪的‘九色鹿銜芝圖',正合舊典。"
靈昌公主眸光倏亮,纏臂金在闌幹上叩出清響:“懷瑾哥哥也知道‘九色鹿銜芝圖'?可是要用我的畫樣?"
“非也。是聖人聽聞公主擅繪,特命少府監遣人候在安興坊公主府——”他忽然壓低聲音,“據說公主月前剛獲準參與宗室事務,應召晚了恐顯懈怠......"
“怎麼不早說!”公主提着裙擺旋身便走,石榴裙掃過轉角處玉壺春瓶。不一會兒,樓下傳來侍女驚呼,原是随駕宮女捧着鎏金匣追得钗橫鬓亂,“公主慢些。”
沈知微正蹑手蹑腳往門口挪,心道這崔侍郎哪裡‘命硬’?哪裡孤獨?這分明好大一朵桃花,被誰看到不好,被自己看到!果然是右眼跳災。
慌亂間,那懷中油紙包古樓子終于沒被她托住,往地上極速掉落。忽見青石闆地上投來道颀長影子,玄色錦靴踏碎了她妄圖遁地的绮念。
“沈娘子這古樓子,”崔懷瑾指尖勾住險些墜地的麻繩,“是要送去許主事府上?”他說話時目光仍望着公主遠去的翟車,手上卻精準地替她将油紙包重新系緊。
沈知微盯着他袖口銀線暗紋,恨不能化作畫中仙娥飛走。
她假笑,顧左右而言他:"正是... ‘鳳來樓’這古樓子近日紅火的很,帶點給舅父舅母..."
話還沒說完,對面那侍郎大人晴天霹靂來了句:“巧了。我也欲往宣陽坊去,不如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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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餘晖已完全隐去,長安城默默退去顔色。烏檀馬車悠悠駛過坊市,緩緩穿行在街巷之中。
烏檀車廂内卻氣氛微妙,沈知微再次坐在這馬車裡,手指輕輕搭在車窗的木框上,心中卻還萦繞着些許未散的尴尬。
方才‘鳳來樓’裡,靈昌公主對着崔懷瑾那風姿綽約的姿态,目光含笑語聲輕柔,每一句都帶着試探與暗示,一幕幕讓人眼紅心熱。
偏偏罪魁禍首本人,仍舊神色自若,玄色襕袍上的銀線孔雀紋在暮色裡泛着粼光。
他語氣溫和,甚至還帶着些許漫不經心:“《山海奇服錄》裡,沈娘子對回纥服飾的見解,倒是比鴻胪寺的《西域圖志》更鮮活。”他微微轉頭,目光落在身旁尬坐着的女郎身上,聲音低沉而溫和,裹着若有似無的沉水香飄來。
他倒是轉得快,方才那出好戲彷佛根本沒發生一般。
沈知微暗自吸口氣,微微一笑:“不過是自小在繡莊長大,耳濡目染罷了。蘇州布市繁華,不僅有江南織造的錦繡,還有西域、波斯、高麗等番邦外族的布匹交易。我小時候最喜歡溜去庫房,纏着師傅講各地布料的來曆。繡莊裡做活計的,不隻是女紅,還有些遠地來的匠人,他們閑暇時總愛講些家鄉的奇聞,年紀小的時候聽不懂,長大了才知曉,那些傳聞裡藏着風土人情。”
她語調輕快,似乎是真的被回憶勾起了幾分興緻,興緻勃勃地講述着小時候的趣事。
“我還記得,有一次跟着一位波斯商人後面轉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帶來的繡線,那顔色和質地,我從未見過。結果不小心被他發現了,我還以為要被責罵,沒想到他非但沒有生氣,還贈了我一小捆銀藍色的絲線。那絲線我一直珍藏着,直到學成之後,才把它繡進了一幅屏風裡。”
崔懷瑾靜靜聽着,眸中隐有微瀾。
她的幼年曆經輾轉,遭遇諸多變故,按理來說,心中多少會有些對命運的怨怼。可從她的講述中,卻絲毫聽不出抱怨,反而滿是那些充滿趣味的回憶。
馬車緩緩駛過波斯邸,街邊胡商的叫賣聲裹挾着乳香的氣息,透過車窗傳了進來。“聽聞蘇州‘錦雲莊’的鎖繡技法獨步江南......” 崔懷瑾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對沈知微的回應。
他查過自己的身世!沈知微倏然擡頭,對上崔懷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