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麻煩了...我說兩句話就走。”孫五娘伸手攔住阿錦,目光一掃,便落在臨街格窗下的展架上。那上面新擺的《童趣仙記》系列玩偶,一隻‘遊仙圖’章節裡的書生偶,衣袂飄飄的模樣倒真像從話本裡走出來的。
沈知微順着她視線望去,唇角微翹:“這是用越州輕容紗裁的,娘子若喜歡...”
“做得倒是挺像樣的。”孫五娘的目光繼續遊移,最終停在一隻抱着酒壇的女仙偶上,那女仙的绯色襦裙上染出了流霞般的紋理,正是她最愛的書本角色。她纖纖素指朝着仙女方向輕點,低聲道:“這女仙的披帛...”
"用的是波斯傳來的月光紗。"沈知微會意笑道,"白日裡瞧着尋常,夜間燭火一照,能泛出銀河似的流光。"
孫五娘慢慢收回目光,開口道:“我今日來是還人情的——鄭娘子及笄禮上,你替我修飾襦裙的情分。”
沈知微愣了愣,眉目間閃過一絲詫異,心中一陣錯愕。她想過無數個孫五娘來“錦童齋”的理由,卻從未料到她是來‘還人情’的。
“許家那位小娘子,”孫五娘忽然壓低聲音,執着帕子半掩朱唇,“就是你那表妹,近日好似總往朱雀門南曲的‘雲裳閣’跑。按理說,小娘子去看看衣飾也沒什麼,隻是有些巧了,我也常去那家鋪子,其中有兩回都見着她與武威伯家那個庶子...”她故意拖長尾音,指尖在案幾上畫出‘裴三’兩字。
沈知微心頭一跳,武威伯裴家三郎... 她想起那日西市香料鋪前,那舉着‘嶺南道’來的珊瑚串炫耀的婢子。她當時說得什麼?
“我們三郎君賞得…”
那珊瑚串…倒确是嶺南道的貢品樣式。隻是正經高門怎會拿如此珍貴之物賞婢子?
“那裴三郎瞧着人模狗樣,實則風流浪蕩的很。”孫五娘面露不屑之色,“上月他贈周家二娘的詩箋還熏着沉水香,轉頭又給永嘉郡主寫了什麼‘月下逢'——這種貨色,也就騙騙許靈初那沒見過風月的傻丫頭。哦,對,他還喜歡送女郎珊瑚珠串,号稱嶺南道獨有,你可回去看看你妹妹有沒有,就那破玩意兒…”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言辭不雅,住了嘴…,臉上泛起一絲尴尬。
嗯。連他的婢子都有的珊瑚串… 沈知微暗想,心中一陣惡寒。那裴三郎竟将同一批珠串分贈貴女與婢子,當真是把長安城的小娘子都當平康坊的姐兒哄,真正輕浮得令人作嘔。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孫娘子” 沈知微站起身,鄭重地對孫五娘行了一個禮。
孫五娘霍然起身,金步搖撞出串清響:“就當抵了你的那會兒不和我計較的人情!”說罷,她又瞥向展台,“那個...仙人偶...多少錢?”
沈知微忍住笑意,捧來整套《童趣仙記》玩偶,最上頭那個抱着酒葫蘆的,碰巧又是孫五娘的心頭好 ---‘醉仙’。眼見對方眼睛倏地亮起又強裝鎮定,狀似無意地歎道:“我那幺妹最是喜愛這些有的沒的,沒辦法,小兒難哄,我給她買一套回去吧!”
“不必買,我送給令妹!”沈知微掩唇笑,順着孫五娘話道。又拿起一個鎮店之寶,禮部侍郎小玩偶,“順帶附贈一個它,給你家小郎君。”
“我可不要這個。”已經接過《童趣仙記》玩偶的孫五娘,看到沈知微又遞過來一個‘崔懷瑾’,一把擋住。
“這個我不要。”她又重複,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那個崔懷瑾...你别看他好似清風明月,實則是長安城沒有高門敢将女兒嫁與他...”她猛地收聲,拉了拉披帛,“你自己留心在坊間打聽打聽,我再說下去回家得挨阿耶的尺闆!總之,高門郎君都複雜的很!沒幾個幹淨的。”
就在此時,檐下燈籠忽地爆了個燈花,孫五娘看看沙漏,意識到自己該回府了。
“哎呀!這麼晚了,我該走了。”未待沈知微開口,她忙說。話音未落,便抱起玩偶旋風般沖到門口。石榴紅裙裾掃過門檻時,忽又扭頭扔下句:“門第是道天塹,我跨不過,你也别妄想了!”說罷金絲履重重踩在雪地上,向着自家馬車快步走去。
阿錦見沈知微立在鋪門邊送貴人娘子,她剛從後房出來,并不清楚二人談了什麼,隻看見結賬的案台邊躺着隻進士玩偶,想是貴人付款後遺落在此。遂趕緊捧着玩偶追出來:“娘子,這個...”
“誰要那勞什子!”孫五娘的聲音從不遠處飄來,“滿長安誰不知崔懷瑾是你們‘錦童齋’的财神!”
馬車簾子被她一甩,驚得拉車的青海骢揚蹄嘶鳴。車夫慌忙勒缰繩,雪地上頓時拖出幾道淩亂痕迹。
檐下燈籠被夜風吹得搖晃,沈知微望着雪地上那串小巧的履痕,忽地笑出聲。這孫五娘倒像顆裹了椒鹽的糖漬梅子,外皮嗆人,内裡卻藏着酸甜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