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出村時阻攔過她的任平生。
沉昭皺起眉,做好了面前這個人一提起過往就拒絕的準備。
她已經不願意再和人有深交了,不論是家人還是朋友。
誰知道那個姑娘半天沒開口,隻是呆呆地看着沉昭,抹了一把臉,坐回了椅子上。
沉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用食指敲了敲窗沿,開門見山地問:“你找我做什麼?”
那個姑娘看了沉昭一眼,說:“我叫南燕。”
沉昭靜靜地看着她,南燕似乎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她試探性地問:“請問你是?”
沉昭這才垂下眼睛,确定了對方從始至終都是看着自己的眼睛說話的。
這雙有着菱形瞳孔的眼睛,果然不一樣啊。
在沉昭幼年這雙眼睛帶來了村中人的猜忌和厭惡,長大一點後,她不顧師父勸阻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她那時痛恨自己生了一雙異于常人的眼睛。再後來,她不再把錯誤歸結于自己,但是也很少在人前松下覆面的白緞。
她收回思緒,說:“我叫姚沉,”她停頓了一下:“是個誤入這裡的醫女。”
南燕深深看了沉昭一眼,表情帶着一種說不上來的疑惑,但是很快她松下眉頭,轉而看着窗外的雪,說:“你已經發現這裡的不對勁了,對嗎。”
沉昭審視着這個神秘的女人,說:“你想說什麼?你也是誤入這裡的?”
南燕說:“我是這個村中的糧商。”
說完,她以一種隐晦的,帶着某種期待的神情看向沉昭,好像很笃定她說出這個身份,沉昭就會大吼一聲淚灑當場與她來一場血親相認似的。
可沉昭隻是後退了兩步,并且迷惑地看着她。
南燕終于變了臉色,她看着沉昭,問:“你,你認識沈君嗎?”
或許南燕真的知道些什麼吧,沉昭忽然很想歎氣,她也這樣做了:“南燕姑娘,我從小生活在言國。”她看着南燕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繼續道:“我也不認識你口中的沈君。”
南燕怔愣了片刻,口中呢喃着怎麼會,沉昭見她不說正事,不再逗留,打算轉身離開,卻被再一次叫住。
“等等。”南燕面色發白,說:“抱歉,是我失态。我知道關于這場幻境的一些實情,請你不要急着離開。”
甯遇青坐在剛剛回到家的父母中間,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燃燒得正旺的炭火。
陳滿為甯知端來一碗散發着熱氣的姜湯,心疼地摸了摸甯知被凍得發白的臉:“快趁熱喝吧,你瞧瞧你,非要跟我一起出門,你這身子又受不住。”
甯知捧着姜湯小口小口地喝着,聞言嗔怪道:“馬上就是引霜夜了,要準備的東西千萬不能少,可不能怠慢了雪女娘娘。”
紅色的炭上突然迸出一個明亮的火星,晃得甯遇青眼睛一眨。
父母的盤算聲還在耳邊,她的靈魂卻似乎脫離了軀殼,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這稱得上溫馨的一幕。
她要永遠面對着虛假的家,虛假的父母,用虛假的健康,虛假地活下去嗎?
她不願意。
可她不知道該如何做。
一陣斷斷續續的敲門聲中斷了夫妻的談話和甯遇青的出神,陳滿霎時警惕起來,走過去慢慢拉開了一道門縫,看向門外。
一個微弱的聲音順着門縫飄進房間:“請問您能讓我進去坐坐嗎?外面太冷了,我在暴風雪中迷路了。”
甯遇青偏頭看過去,陳滿與門外的人說了幾句話,便将門敞開了一些,一個穿得有些臃腫的少女走了進來,她臉色很白,眼神在與甯遇青接觸的那一刻不自然地遊移開。
陳滿關上門,對上甯知關切的眼神,解釋道:“附近村子的,進雪原采藥,結果遇上了暴風雪。”
甯知看那個蒼白少女的眼神一瞬間憐惜起來,她溫柔地擦了擦少女臉上的碎雪,将她拉到炭火旁,道:“還好進了我們村,如果是在暴風雪中可就危險了。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有些怕生,低着頭不看甯知,隻答:“我叫唐雙兒。”
陳滿搬了一把椅子過來,甯遇青搬着小馬紮往一旁挪了挪,給唐雙兒騰了地方。唐雙兒唯唯諾諾地道謝後坐了,用餘光去瞥甯遇青。
雪女口中的甯遇青……看着竟然比她還小一些,臉上還帶着明顯的病氣。
一邊的甯知注意到唐雙兒的目光,主動開口介紹道:“這是我女兒遇青。”她有些惆怅地摸了摸甯遇青的頭,說:“她身體不太好,沒什麼機會出去,又生性活潑,一直想着出去看看。雙兒,你和遇青年紀相近,應該有不少話題,你多和她說說話,讓她開心點。”
在甯知說話時,甯遇青偏了偏臉,一雙空洞的雙眼看向唐雙兒,唐雙兒被她那種死氣沉沉的眼神看得心中發毛,低下頭慌忙應道:“好,好的。”
這幅樣子,真的稱得上生性活潑嗎?她去看甯知的反應,可甯知似乎完全沒看出甯遇青的異常,對着唐雙兒感激一笑,說:“那就拜托你了,我有點不舒服,先去歇着了。”
她說完也沒等唐雙兒回答,自顧自站起身,在陳滿的攙扶下走進了内室,在這期間,甯遇青一直保持着死死盯着唐雙兒的動作,而她的父母對此沒有察覺到一丁點不對勁。
陳滿并沒有如唐雙兒所願在送甯知去休息以後走出來,門被合上發出一聲輕響,房間裡隻剩下了唐雙兒與甯遇青。唐雙兒左看看跳動的炭火,右看看迸出的火星,就是不敢再去對上甯遇青的視線。
甯遇青還是看着她,在唐雙兒臉色越發白以後輕輕開口:“你不動手嗎?”
唐雙兒悚然起身,她甚至顧不上撞到椅子的腿,下意識握住了藏在袖子裡短小鋒利的匕首。
臉色比雪還蒼白的甯遇青靜靜看着唐雙兒,露出一個寡淡的微笑:“我看到你以後,隐隐約約想起了她。”
唐雙兒咽了咽口水,緊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甯遇青平靜的聲音還在繼續:“她真的好恨啊,恨她能恨的所有人。所以這裡就像一朵花,在她的恨裡開了又敗,敗了又開。”
唐雙兒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可她也不知道要不要按照雪女說的做。
就像雪女承諾的那樣,這裡的所有人都隻是一抔雪,死了還會重新出現,她根本不需要有負擔。
可是……每當她要徹底做下決心的時候,姚沉的聲音又會響起來,質問她真的要做出無法挽回的事嗎?徐老先生教她斷文識字,教她禮義廉恥。
無心非,名為錯。有心非,名為惡。
無心傷人是錯,有心傷人是惡,她當真要為惡嗎?
兩種聲音糾纏着在她耳邊響起,一邊是良知,一邊是力量。
直到甯遇青走到她面前,她才回過神來,吓得又退了兩步。
甯遇青了然:“你不敢動手。”她明明還是個孩子的模樣,說出的話卻難聽刺耳:“好又不夠好,壞又不夠壞,沒有堅定做好人的信念,又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做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唐雙兒被戳中心事,慘白了臉,抖着嘴唇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甯遇青看向房門,問:“你知道她想做什麼嗎?”
問完她就自顧自地回答道:“她自己痛苦,所以也想讓我痛苦。”很多事情她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她一眼就能看出唐雙兒與姚沉是外人,知道那個人想要折磨她,知道她的恨,卻不知道這些恨從何而來。
甯遇青的一系列表情都不像是一個孩子應當有的,唐雙兒畏懼地向後退了兩步,甯遇青擡起頭,很平靜地說出讓人毛骨悚然的話:“不敢殺我就不殺吧,她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她除了制造出源源不斷的假象,沒有任何能力。”
她說完就向房門走去,唐雙兒看着她準備開門的動作,忍不住問:“你要做什麼?”
甯遇青很随意地瞥了她一眼,說:“找一個人。”說完她就頂着迎面而來的寒風走了出去。
唐雙兒站在原地踟蹰了幾個呼吸,最後咬了咬牙,跟上了甯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