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之上,三個人影在竭力奔跑。
沉昭困惑地看着颠倒的天與地,眉心緊蹙。幻境的節點被破壞以後,她們應當從幻境中離開才是。
孫常甯絕不可能在這樣精細的幻境崩塌以後短時間内重新構架出一個,無關乎修為。還有斷鴻一直以來奇怪的言行舉止……不等她細想,沉昭再次頭痛起來,從方才刺傷孫常甯時就出現的不适感席卷她的全身,冰冷的氣息沖撞肺腑,頭顱之内還不時有針刺一樣的感覺。
斷鴻對沉昭的異常一無所知,她遠遠走在前方,時不時停片刻等二人追上來。
唐雙兒落在最後,劇烈的奔跑讓她一向蒼白的臉染上紅色,她急促地喘着氣,無意識地看向前方的沉昭,可第一眼看見的卻是對方側臉上的黑色紋路。
那紋路似花非花,像是一片花瓣,又像一隻全黑的眼睛。在看着紋路的時候,唐雙兒陡然生出一種被嗜血的靈獸盯着的恐懼感。
在唐雙兒尖叫出聲的前一瞬,沉昭扭頭看向她,問:“你累了嗎?”
仿佛隻是唐雙兒疲憊時眼花了,沉昭的臉上白淨如初,絲毫不見那個奇怪而又邪惡的紋路。她咬了咬唇,搖搖頭不再看沉昭。
她的衣服很厚,她娘怕她冷,為她套上了家裡最厚的衣服,盡管那衣服不合身,走起路來像是竭盡全力在一條淹沒到腰間的河流中逆行。
唐雙兒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和僵硬的臉,長時間的奔跑讓她的邁腿的速度越發緩慢。
回去肯定又會被罵,她娘肯定會斥責一無所獲的她。
然後再次拖着病體再次進入冰原,為了養活她。
真奇怪啊,她們曾經鬧得那樣難看。
她娘在得知了擇璞的結果後失望至極,和唐雙兒說了很多,那些話唐雙兒已經記不太清了,左右是一些拿她姐姐和她作比的車轱辘話,她聽得心中煩悶,常常開口和她娘争吵。那時候的情緒似乎被無限放大,一丁點不順心都能引發一輪新的争吵。
後來在許多人的勸說中,她娘才知道靈根這個東西,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做再多努力都沒有用。
她娘消停了,唐雙兒反而不明白了。
她也說不上來,大概是怄氣吧,看不見摸不準的東西,怎麼就能判定一個人的未來?她想到了從小聽到大的傳說,可以實現願望的雪女心。
真奇怪啊,她明明那樣抗拒成為她娘口中的仙人。
然後她爹在冰原中失蹤,她娘在得知消息之後,在旁人同情的眼神中拿起了冰鎬,用這把冰鎬把唐雙兒養大。
真奇怪啊,她明明那麼怨恨處處以姐姐作為目标鞭撻她的娘。
唐雙兒并不是一個成熟的人,她的想法幼稚,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可現在被這樣沉沉的衣物壓着,她卻想到了許多她平時從不會想的事。
如果她回不去了,她娘怎麼辦呢?
沉昭注意到唐雙兒沒有說出口的疲憊,叫住斷鴻:“等等吧,唐雙兒有些累了。”
斷鴻卻沒有停,語調冷漠地說:“爬也要給我爬走。”
沉昭皺眉,許許多多的線索從她腦海中閃過,她卻不能将這些線索串起來:“你什麼意思?”
“這裡不是幻境。”斷鴻已經見到了那個雪女觀觀,被無限拉長的路程讓她眉眼間也帶上了一些倦意,她用平靜的聲音說:“這裡是夢。”
是夢?
沉昭隻覺得荒唐,可是她聽不出斷鴻有開玩笑的意思,她啞然片刻,很快問:“那孫常甯呢?”
“你問她?在夢中死了以後意識被暫時切斷了。”斷鴻速度慢了下來,甚至還抽空回頭看了一眼沉昭:“這裡是她的夢。”
沉昭沉默下來,雖然難以置信,但是這個解釋讓很多問題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這裡的一切這樣真實?為什麼孫常甯能夠快速創造出第二個幻境?為什麼兩個幻境發展截然不同?為什麼孫常甯要毀滅那些出現異常的人?
如果是夢那就解釋得通了。
誰都做過夢,接連不斷的夢。夢的主人對夢境有絕對的掌控力。而夢中的存在或許與人印象中的截然不同,但是人入夢的那一刻就已經獨立出來,有一套自己的行為準則。
但是如果夢醒了,夢境中發生過的事就會像被雨水沖刷的灰塵,慢慢淡去。如今孫常甯在夢中死亡而不是“醒來”,夢境失去主人,所以天翻地覆。沒有離開隻是因為她們現在并不是做夢的那個人,而是孫常甯夢中的人。
隻是幾個呼吸,沉昭就已經推出了事情的大概,她也看到了那個雪女觀,尋找了一個合适的詞:“這是夢的邊界嗎?”
斷鴻嗯了一聲,停下腳步,望着懸浮在雲上的雪女觀,說:“她離不開這裡,所以隻能靠誘惑别人闖入她的夢,”落在最後的唐雙兒表情一僵,“夢境是無限延伸的,你們從這裡進入夢境,卻無法從這裡出去。但是這裡是她認知中的世界與混沌的分割點,我會在這裡送你們出去。”
斷鴻拿出那個老人留給她的最後一個東西,一張巴掌大的木牌。
木牌落地,斷鴻疲憊地呼出一口氣,她在心中默數,十個數後,木牌開始出現裂縫,沉昭的聲音響起:“你從開始就知道唐雙兒想做什麼?”
催動木牌還需要時間,斷鴻并不意外沉昭能夠猜出來,她轉過身,甚至沖沉昭笑了笑:“沒錯。”她說出了自己早已準備好的理由:“我恨孫常甯,但是無法對她出手,所以我需要一個人來殺了她。”
見到了斷鴻毫不遮掩的行為後,沉昭終于意識到,或者說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斷鴻對她們會遇到什麼,從頭到尾都是知情的,她為此做好了所有準備。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的隻有沉昭一個人。
沉昭表情帶着從未有過的冰冷,澗石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斷鴻。因為太過特殊的眼睛,她極少長時間和人對視,斷鴻和她眼神對上,心中難得起了幾分不自在,她見過更讨厭的眼神,暧昧的,不屑的,輕蔑的,那些眼神中的情感不一,但都讓斷鴻厭煩。可是沉昭的眼神隻讓人覺得冷,沒有一丁點情緒,就好像她平時傾倒出來的情緒被她收起來了一樣。可是她分明是在進行瞪人這種情緒化的事不是嗎?
果然還是無法說出口啊,從幾十年前就定好的誓言,私自壓在一個人身上的賭注,改變世界的願望。那些事會對面前這個生氣都隻會瞪人的人造成多大的影響?
斷鴻笑了笑,繼續說:“這個人就是你,姚沉。”她保持着笑容,散漫地想,這世界上可不會全是好人呐,就像一開始懷着利用之心的她,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蠱惑的唐雙兒。
所以,就讓她自私一回吧。從她家到村口的路很長,姚沉背着幼時的她走了很久,久到時間都模糊。斷鴻的一生很短,短到她等待的這幾十年可以随便搪塞一句都是因為恨而輕輕揭過。
斷鴻本以為沉昭會質問她,比如為什麼是她之類的會讓她圓不上來的問題,但是沉昭什麼也沒問,她隻是說:“是這樣啊。”
斷鴻心中隐隐抽痛起來,她不知道這是她自己的情緒還是木牌吸收血肉帶來的效果,她面色不變,道:“作為賠償,這個東西就給你了。”
她拿出一塊小小的玉印。那時城主授予的玉印,是斷鴻為他四處征戰得到的代表着“城主心腹”的證明。這塊玉印能夠讓要通過南城前往驚蟄城的沉昭在南城暢通無阻。
沉昭沒有接,面上沒什麼表情:“不必了,進入冰原是我自己願意的,你沒有逼迫過我,談不上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