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幾分甘之如饴的意味。
出于謹慎,沉昭同樣進入了這場夢境。
“娘親。”脆生生的呼喚聲揭開了這場美夢,沉昭一驚,看着破舊的房屋門口,身材高挑的女人應下這聲呼喊,從身後拿出一串草繩編好的螞蚱,遞給才到她腰際的小女孩,然後順手摸了一把小女孩的頭,惹得小女孩哇哇大叫:“娘!我才紮好的頭發!”
那個有着金色瞳孔的女人哈哈一笑,按着小孩頭的手沒有松開,道:“我們小幺太可愛了,忍不住啊。”
小幺氣鼓鼓地哼了一聲,扮了個鬼臉:“就算這麼說,也不能弄亂我的頭發。”
但是就算她說着抗議的話,也沒有推開女人的手。
一大一小很快依偎在一起,女人在小幺的要求下,頗為苦惱地為她整理着頭發。
沉昭将目光移到抱着小幺的女人臉上。
沈玄。
“是不是很驚訝?沈照?”
聲音響起的一瞬間,沉昭戒備地向一旁看去,一個面上蒙着黑紗的女人站在她身側,手裡還提着一隻活蹦亂跳的野兔。
沉昭目光定了定,重新看向女人:“你是生苦?”
女人“哈”了一聲,丢開了那隻野兔,一隻手撫上了沉昭的眼角。
在夢境中,沉昭的眼睛是原本的顔色,她警惕地後退一步,避開那隻冰冷的手:“你要做什麼?”
被躲開,女人沒有繼續動作,而是歪了歪頭,道:“你和她真是一點不像啊,但是又偏偏這麼像。”
“跟我一起走走吧,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情,關于八苦。”
沉昭手指動了動,她對八苦确實知之甚少,有限的了解也隻是從刀靈與陳殊那裡聽說而來,生苦如果願意告訴她,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見沉昭意動,女人已經率先一步外走去。
這個夢境大概是以人間某個村落為原型,黃土的路被來往的人踩得紮實,路邊雜草生得可愛。沉昭與女人并排走在路上,看到這樣熟悉的已經許久未曾見到的場景,她微微失神,随後在女人沙啞的嗓音中回過神來。
“你既然已經掌握了求不得的力量,想必也對八苦有了一定認知,但是并不是所有八苦都是像求不得與我那樣,在人為的幹預下出現。”
人為?沉昭心中一動,在那一瞬間,小笙譏嘲的話語,生苦對她暧昧不明的态度,沈昀諱莫如深含糊不清的言辭,從她尚且還沒有踏上修仙路時就被告知前來北地參與公主祭的困惑,都随着生苦這句狀若無意的話得到了解答。
她面上浮現怔楞,不敢置信地看向生苦:“沈玄?”
生苦動作頓住,微微偏頭,似乎是透過黑紗看沉昭,道:“你總是以這樣的惡意揣測别人嗎?哪怕那個人是你的母親?”
不等沉昭給出反應,生苦輕輕一笑:“生苦,求死不得。她從苦痛不堪的凡人身上将濁氣剝離下來,然後又用自己的本源壓制那些濁氣,最後那些彙聚到一起的濁氣,生出了我。”
“從開始,我隻有一個意識,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又為什麼活着,因為生苦的本能,我想要湮滅自己,但是這世間的苦難源源不斷,善惡交織,正邪相生,隻要還有人活着,隻要還有人因為活着痛苦,我就無法徹底死去。”
生苦的講述微微停頓了一下,她似乎在笑,沉昭聽到她嗓音中上揚的笑意:“後來她發現了我的意圖,對我說了一句話。”
那個别人口中不可一世的女人為了壓制住濁氣的暴亂,本源已經日漸孱弱,隻有被束縛住的她能夠感受到她的虛弱,濁氣越多,八苦的力量越強,本源也不是輕易可以恢複的力量,沈玄在變弱,生苦在變強,那時候的生苦已經有了反噬沈玄的能力。可是那個女人的語氣依舊冷靜,仿佛察覺不到自己在以身飼狼:“你會得到真正的解脫。”
生苦微微張開手,像是要去擁抱迎面而來的清風,可是這場平靜的夢境中哪裡有風呢,所以這更像是在擁抱某個再也無法出現的人:“事實證明她沒有騙我,你那把刀,是這世間上唯一可以殺死八苦的武器,你就是用它殺死了求不得吧。”
沉昭握緊了雙手,她喉嚨鈍得像是塞了一團搗碎了的草藥,讓她說不出一句話。
生苦沒有得到沉昭回答也不在意,她繼續朝前走,說:“她可真了解八苦啊,我大概是唯一一個知道自己即将被你殺死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跟你聊天的了。”
沉昭跟着她一起往前,低着頭說:“我從沒見過她......在遇到我師父以前,我一直是被當孤兒養的,我從沒想過,我還有親人。”
“呵呵。”生苦輕笑出聲,她看着沉昭的側臉,恍惚片刻,說:“你知道她的劍吧,她的劍叫無心劍。”
沉昭被她這句突然的發問問得一愣,生苦很快轉過頭,道:“算了,她人都死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口口聲聲說什麼讓我解脫,然後讓我在這個裡被鎖了八年,她的國家,她的劍,她統統抛下,就為了那旁人描述的空洞未來,把自己當作了薪柴。”
像是被天上的日光晃了眼睛,怨恨的話語和晨露一樣的光墜下,濺起地上的小小塵埃。
“我真恨她,如果不是她,我會像别的八苦那樣,在無盡的怨恨與執念中生出意識,”生苦慢慢地道,“而不是在有對于痛苦的認知之前,先看見那晚的月光。”
讓她每每在因為世人源源不斷的痛苦煎熬得想要逃離秘境時,總會回憶起那晚的月光。
其實月光再亮,也無法緩解她的痛苦,但月亮很美,她希望能夠看到月亮的人能再多一些。
沉昭沉默地陪伴着她一路往前,她在生苦的叙述中,察覺到了小笙與生苦身上的某些細微差别。
“你稱呼為小笙的那個我,其實是當初她從一個鬧饑荒的村落裡剝離出來的最後一份濁氣,與因為濁氣的累計才生出主體意識的‘我’不同,小笙從一開始就有意識。但是她那時候已經很虛弱了,她無法在小笙的主動隐藏下發現一個全新的意識。”
生苦講述随着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她看着道路盡頭模糊的人影,坐在了路牙子上:“坐下來說吧。”
沉昭同樣看見了那個人影,她沒有質疑什麼,沒有問生苦為什麼不走向屬于她的那一份夢,隻是跟着生苦一道坐了下來。
“你應當已經明白了吧。”生苦的嗓音依舊平淡,沉昭露出苦澀的笑容,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沈玄費盡心思在人間收集濁氣,幾乎是以養蠱的方式喂出這麼一個人為幹預的八苦,目的就是多年後來到此地的沉昭能夠以不那麼艱難的方式殺死這個相對溫和的八苦,為了沉昭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兒。
可她沒有想到,自己誤打誤撞分離出來的最後一份濁氣,恰恰就是本應該成為生苦的那個意識。與眼前這個無法抵抗求死本能的生苦不同,小笙是擁有屬于自己的思想的,就像孫常甯一樣。可既然一樣,那就必定生出過為自己的“生”這一事實的痛苦而非人各種潛意識裡的痛苦。
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字尚且不能認全,便真真實實地生出了“活着”的痛苦。
小笙想要沈玄成為她的娘親,是否能夠證明,她在某一刻,真的感受過來自沈玄的呵護?
“被欺淩,被利用,被輕視,不被期望地誕生在這世界上,活着隻是别人向上爬時踩到的墊腳石。”
可是這份渴盼,最後終究粉碎在沈玄自己手中。
這也可以解釋一路上的種種疑團。秘境并不能完全鎮壓生苦,至少不能防住小笙。在最初襲擊了沉昭的正是感應到她的從秘境中離開的小笙。
她挑了一個絕佳的好時機,沉昭對于濁氣的把握不如生來就是生苦的她,又正逢沉昭心神失守的時刻:誰從别人嘴裡聽到自己和一個并不相熟甚至還在戒備的人成親,都會因為過于震撼而有所松懈的。
如果不是鬼哭狼嚎的陳殊喚回了沉昭的注意,小笙的襲擊計劃大概已經成功了。
生苦安靜地等沉昭消化這個事實,注視着雲霧翻飛的彼方,夢境的邊緣是一團模糊的雲,大概是因為小笙沒有去過别的地方。她道:“所以,讓這個夢再長一些吧,”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輕得人幾乎聽不到:“夢是虛假的,可是感情總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