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風細雨,雨打濕竹林。
剛勁翠綠的竹林,兩人撐着油紙傘,看着竹林邊與石階夾角間的小窄口。
那兒正養着盆三風桤,高三尺,葉片輕盈。
和風拂過的餘音,似絲竹弦歌,幽幽風采。
沉思漪拍掌:“珠玑門還藏着如此綠影好景。”
司衍憐微笑:“若是喜歡,不如贈予思漪。”
沉思漪面露欣喜,轉而又可惜道:“咱們将啟程前往泗水宗,日後有機會再回珠玑門,恐怕也已入冬。三風桤非冬日時節生長吧?”
司衍憐略一沉吟,“《花野雜記》中記載,非時日之花可藏于土窖,小心以靈火供養,三風桤喜好暖濕,故經常澆灌,光照充足,隆冬也可見其開花,芬芳一室,寓意新年。”
沉思漪驚訝,《花野雜記》是極冷門的花草種植小記,他父親尤其愛不釋手,兒時常抱着他識花草認特性,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父親病重後,沉思漪很久沒有勇氣再讀《花野雜記》。沒想到司衍憐竟也讀過。
沉思漪微笑,眼裡閃動自己也沒注意到的遇知己的欣喜。
“衍憐,你和我認識的修士都不太一樣。”
司衍憐略微愣怔,擡起眼來看他,神色有些茫然,隐隐受傷。
沉思漪還沒反應過來哪裡不對,就見司衍憐低垂眼睫,唇邊無奈一抹笑,“……因我是魅妖麼。”
“不,當然不是!”
沉思漪趕忙解釋,“尋常修士貪名逐利,追求品性之花,上能入藥,下可作毒為佳,哪有人如你這般好興緻,願悉心照顧普通花草,不作區分。”
司衍憐無奈搖頭,似是覺得他說得太過誇張。
沉思漪心中自責,暗暗提醒自己莫要提及他人傷心事。
初識司衍憐,在入珠玑門不久。
因栗家作弄一事,他早對四大名門望族恨之入骨,因沉叔父時常将這司家魅妖挂在嘴邊,他入宗後也留心一二,遠遠見過兩眼,卻也沒什麼好感。
一個雨夜,他經月廊橋下,光影昏暗中,瞥見司衍憐撐着傘卻又不給自己打傘,在橋下不知在作弄什麼,一時好奇,他走了過去。
等走近了,發現竟有隻受傷的小鳥雀,小細腿上流着血,不知怎麼的卡在石頭縫裡出不來,叫聲凄慘又可憐。
司衍憐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并未有要和他說話的意思,認真救治小鳥雀。
他氣質平和溫柔,和沉思漪所認識的嚣張跋扈世家公子姑娘們全然不同,沒有自持高人一等的俗傲之氣。
未曾想,一次雨夜相遇,共同救治小鳥雀,會讓兩人結為好友。
與司衍憐越相處,沉思漪就越激動,兩人的喜好竟如此相近!
相談甚歡,談古論今,難遇知己。
清雨綿綿,沉思漪看着司衍憐微俯下身欣賞三風桤迎風之姿,白皙的指尖撫摸嫩綠的葉片,細雨淅淅瀝瀝落在手背上,美人與美景融為一體,如畫一般。
他為新交的朋友是個博學多才之人而感到自豪。
雖是魅妖,卻不卑不亢,磊落大方。區别于某些行迹鬼祟,琢磨不透的人。
一想到某個近日總追在他身後的粉色身影,沉思漪的眉頭便不自覺皺起。
分明也是個愛畫之人,怎行為如此古怪。
先是熱切獻殷勤,這些日子又開始躲他,哪怕半路遇見,也扭頭就跑,叫人摸不透。
其實他心底對當年的事明白過來,可偏偏想和她好好溝通,又隻會換來她的作弄。
“思漪有心事?”
沉思漪回神,扶額點頭。
司衍憐笑道:“上回湖邊亭共賞畫作,本以為将恭賀沉公子和栗姑娘的好事,但似乎又聽說,沉公子早有心上人?”
“珠玑門消息當真傳得快。”
“因沉老和許多修士稍微提及一兩句的緣故。”
沉思漪好笑又無奈,叔父大概把他從頭到尾抱怨加痛罵。
“說是心儀的姑娘,但我也隻有一面之緣,也不知道今生是否還有相見機會。但我在意的并不是這件事。”
沉思漪猶疑片刻,問道:“看衍憐也與栗姑娘相識,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和她有些……誤會。”
“咿卧槽……”
遠處忽地傳來小聲尖叫,兩人回頭看去,回廊外一抹粉色背影閃過。
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沉思漪緊緊皺眉,他又不是什麼妖怪邪煞神,倒是顯得他多讨人嫌似的。
司衍憐:“栗姑娘是個很好的人……”
沉思漪擺手打斷道,像是忽然沒了聊天的興緻,語氣都生硬一些,“我不該問你的,在你看來,恐怕這世上沒有壞人。”
-
陰魂不散的沉思漪,退退退!
栗酥撐着荷葉當傘,落荒而逃。
逃跑反應非她所願,乃自然選擇。
近期拉鋸戰中,栗酥摸索新規律。
她主動偶遇沉思漪,被他深夜情緒上頭記恨的概率高達百分之八十。
躲着苟着,還能有百分之四十一覺到天亮的概率。
經曆五感喪失,靠符箓和藥吊命,沉思漪三個字是盤旋在栗酥心頭的陰霾。
遠遠看不見竹林了,栗酥按着大腿松口氣,一抹額頭的汗。
還好跑得快,沒被他看見吧——
“沉思漪他【——】的是不是有病!”
藥殿彌漫草藥香氣,栗酥視物模糊,憤怒道,“他之前分明三更才開始輾轉反側惦記我!”
怒聲回蕩在幽靜的藥殿,司衍憐充耳不聞。
雨水打落青石闆,兩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更顯得藥殿清淨。
他拿着精巧小鑰匙,前往側裡小房間。
右手上還拖着八爪魚似的纏上來的栗酥,明明看又看不見,磕磕絆絆地,非逮着他不放。
司衍憐聲音清冷:“你這麼抱着我,我不方便取物。”
栗酥:“我不跟着你,你給我下毒怎麼辦。”
掀開的竹簾後,三層木架上擺着銀質小盒,栗酥模糊看不清,隐約辨析司衍憐似乎從中取出三道符箓。
栗酥别過臉,讓司衍憐将符箓貼在她頸側。
和平日用過符箓會産生的草藥味不同,這幾貼符箓幾乎沒什麼氣味。
擔心是嗅覺退化,栗酥抱着司衍憐的袖口湊上去聞了聞。
魅妖血脈所緻,司衍憐身上有初雪融化後的味道,清冷好聞。
她随口問道:“沉思漪是下雨天心情不好拿我出氣,還是你在偷偷和他說我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