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眼睫上凝成冰的水意被此處溫暖的氣息融化,又化成水滴落。
這是一滴遲到的淚水。
沈曼雲愣了一下,她揉揉眼睛說:“這裡好暖和。”
“你又哭了。”暮蘭說。
“快哭了。”沈曼雲拿起筷子,糾正暮蘭的說法。
今晚的菜是油焖茄子和蒜香時蔬,還有一碗炖得軟爛的蘿蔔排骨湯,暮蘭的手藝好得出奇。
沈曼雲捧着湯碗一邊喝一邊說:“燕飛光不是會為了自己口腹之欲去學習廚藝的人吧?”
“他不是。”暮蘭回答。
沈曼雲想,她又了解燕飛光一點了。
“想他?”暮蘭注視着她問。
沈曼雲的臉頰在夜晚的燈下顯得紅撲撲的,手裡捧着湯碗裡的熱氣暈上來,将她的眼睛蒸得濕漉漉。
經過這麼久的相處,她倒是不害怕和暮蘭對視了。
現在,她眼眸亮晶晶的,就這麼期待地盯着他看:“是。”
她承認得落落大方——為什麼要對一株植物羞澀?她一開始就知道他是沒有感情的。
暮蘭别開目光,第一次避開了與沈曼雲的對視。
“他總會回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死了,你的擔心毫無用處。”暮蘭告訴沈曼雲事實。
“我知道,但我是……是人,這是人之常情。”沈曼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緒來源。
“嗯……”暮蘭給沈曼雲夾了點菜。
在暗夜亮着暖光的花棚下,他低沉、柔和的聲音緩緩傳入沈曼雲的耳朵,仿佛某種引誘。
“正好我前些日子吃得有些飽,所以我的根系與枝葉正巧往洛都的方向生長過去了。”
“雖然目前根系的發達程度不足以承載我的身體,但可以将我的意識帶往那裡。”
暮蘭定睛看着沈曼雲說:“沈曼雲、人類、我的主人,你想去看看他嗎?”
“我可以帶你看。”他邀請沈曼雲。
“什麼……”沈曼雲有些驚訝,她側過頭觀察暮蘭,一株植物究竟吃了什麼可以生長得那麼快。
是那天那位将領的屍體讓他如此餍足嗎?這就是他的生長速度?
“你吃了什麼?”她問。
“你去救他的那天晚上吃了許多。”暮蘭托腮,漫不經心回答。
沈曼雲想起戰場上散落的許多叛軍屍體,她很快自己将事情圓上了。
“你吃了那些屍體?!”沈曼雲低聲問,顯得小心翼翼。
暮蘭略驚,但還是點頭:“是。”
沈曼雲使勁瞧着他淡漠的眼瞳,說:“那請你帶我看看吧,我想看看他——他安全就好。”
暮蘭坐直了身子,這一回他沒有馬上答應沈曼雲的要求。
“這當然是有條件的。”暮蘭收起桌上的碗筷說。
“什麼?”沈曼雲追上他問。
順帶,她将他手裡的碗筷接了過來,放到水槽裡很快洗了起來。
沈曼雲有些忐忑,她不知道暮蘭會提出怎樣的要求,她想他應該不算壞,但他吃人。
如果他要吃活人,她就不答應了,如果他要吃死人,她就帶他去城外的戰場上溜一圈。
最糟糕也不過這個要求了吧?
沈曼雲想象的極限也就到這裡了,她隻能根據見過的事實來推測暮蘭的想法。
“嗯……”暮蘭慢悠悠回答,他的目光依舊平靜無情,“沈曼雲,姑娘……我希望你……”
“請你給他一個吻吧。”他說,“這就是我的條件。”
沈曼雲洗碗的手一頓,她瞬間站直身子,暮蘭說出的話直接讓她的大腦宕機。
她确實從未對燕飛光存着什麼旖旎心思。
青霓說她在想燕飛光可以讓她臉紅。
但暮蘭說出這樣的條件,卻沒讓她感到任何羞赧情緒,隻是覺得震驚。
她的感情幹淨又純粹。
呆成一尊雕塑的沈曼雲腦海裡閃過無數念頭。
給他一個吻?
給誰?
燕飛光還是他?
聽他的說法,是要她給燕飛光一個吻?
這這這……這怎麼可以?
沈曼雲在原地踉跄了一下,還好暮蘭将她扶着了。
他抓着她的胳膊,掌心微涼,隻繼續追問:“你願意答應嗎?”
“我……我不可以!”沈曼雲的拒絕十分堅定。
“我怎麼可能會對他這樣呢?不行……暮蘭先生,請你換一個條件吧。”沈曼雲絮絮叨叨說道。
“這是唯一的條件。”暮蘭牽着她走出廚房,沈曼雲被他這個條件吓得腳都軟了。
“那就不看了。”沈曼雲跟在他身後,輕聲說道。
“好。”暮蘭看着院中落下的雪說。
“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我不對你開玩笑。”
沈曼雲躲進了房間裡,暮蘭獨自站定在院中,大雪簌簌落在他的肩膀上,顯得他的身形伶仃。
不久之後,沈曼雲托着一件大氅跑了出來,她将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睡覺吧。”沈曼雲柔聲對暮蘭說。
暮蘭的身體變回枝葉與金色的小花,縮回花架之下。
愣在原地的沈曼雲長睫不住顫動,她的腦海裡還在回響着暮蘭的要求。
他怎麼可以提出這樣的條件?
他不像是在拿她取樂,但他的要求已經超出了她認知的極限。
她從沒想過自己要和燕飛光有什麼親密接觸。
回了房,她将自己的腦袋埋進被子裡,搖了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就當暮蘭開玩笑吧——她絕不可能答應他,就算她再想看燕飛光近況她也要忍住!
懷着這樣的心思,沈曼雲睡了過去。
但她今夜的睡眠并不安穩,很少做夢的她竟然在夢裡看到燕飛光了。
她看到他身陷敵軍中央,無數利箭落到他的身上,他身上不斷淌出鮮血。
但她站在離他很遠很遠的地方,朝他不斷奔跑卻一點也無法靠近他。
她還夢見燕飛光從城牆上跌落,她伸出手去卻隻抓住了空氣。
所有她能想象到的——燕飛光可能遭受的災難一一在夢中上演。
沈曼雲躺在床上,抱緊自己的被子,眉頭緊縮。
在她的床榻周圍,生長的枝蔓幾乎要将她的身體包裹起來,暮蘭的枝葉替她輕輕拭去額上的汗水。
直到沈曼雲從驚夢中醒來,那些枝葉霎時間消失不見,乖乖縮回花架下。
沈曼雲被驚得滿身大汗,半坐在床上大口喘氣。
最終,還是夢中那宛如現實的畫面壓倒了她。
沈曼雲赤足跑出了房間,她對着雪中的暮蘭說——
“好,我答應你。”